來到杭州,前後已有四十餘年,雖然其中有不短的一段時間被打發去了外地,但是無論到哪裏,人家仍將我稱作“杭州人”。今後的歲月,如果沒有特殊變化,想來也總是要在這裏度過。
但是,當我靜下來,循著已消失的年華追溯我對杭州的最初印象,卻發現她停留在一把小小的雨傘上。
我的家鄉在浙北的一個小鎮上,離杭州不算太遠,但因交通閉塞,公路未通,來往靠的是船隻,一天不能到達,要在途中過夜。那裏家鄉有人來杭州,其隆重程度,無異於現在的出國,每當我們家親戚中有誰從杭州回去,總會給我帶上一件禮物,其中有一把小花傘。傘是油紙做的,約50公分長,麵上畫有“西湖十景”。
對這傘上的景致,起先我也隻是像看別的畫一樣,覺得它很美麗,有點像故事中的仙境,卻從來沒有將它和實際生活聯係起來。
擾亂我幼小的平靜的心情的是我的一位堂嬸,她是杭州的一個女學生,和我堂叔自由戀愛結了婚,第一次來到我們家鄉。
這位在城市裏長大的活潑女子,受不了小鎮封建閉塞的空氣,更受不了我們四世同堂大家庭的繁文縟節,每當我堂叔外出時,她就將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我找去和她作伴,陪她出去玩。我們這個小鎮不算貧瘠,但也沒有什麽風景名勝可供遊覽。平時,姑姑們繡花繡得疲倦了,總是結伴到小鎮南端的一個叫文昌閣的地方去散散步,坐個把小時。我便將堂嬸帶到那裏。
這個名為文昌閣的“閣”早已不在,隻剩下半截磚牆。一個亭子,亭邊有一池塘,池水極清;臨水有兩株柳樹,大可合抱,樹枝拂在池邊的青石上,就像是少女在梳洗她的長發。鎮上人忙於衣、食,沒有欣賞風景的習慣,所以這裏總是很清靜。
出我意外,我將堂嬸帶到這裏,她竟大喜過望,連聲讚好。她不像姑姑們那樣坐在亭中的欄杆邊,卻招呼我與她一起坐在池邊的青石上。她一邊弄著水一邊說道“這地方真不錯,很像西湖邊上的放鶴亭。”放鶴亭?就是傘上有的一幅畫。我心中一動,於是就將這裏的景色與傘上的對照。確實,有亭,有水,有樹,不過,那傘上還有兩隻白鶴,這裏沒有,算了,就用那一群麻鴨來代替。堂嬸見我沉思著,便說:“你喜歡杭州麽?長大了帶你到杭州去讀書。”
可是過了沒有多久,這位活潑美麗的堂嬸終於離開了堂叔,離開了小鎮,小小的文昌閣畢竟代替不了放鶴亭。她走了,也帶走了我到杭州讀書的夢。同時,杭州,成了我們家的禁區。再沒有人提起。
沒有想到,我竟會來到杭州工作,並且一住四十多年。放鶴亭,我去過已不下百次,當然已完全不是傘上的模樣,而杭州,更是日新月異,較少有陳跡遺留。多年沒有回過家鄉,家鄉的文昌閣想來也不複存在,即使不是人工摧毀,數十年的風霜雨雪也一定將它湮滅了。奇怪的是,每當我在夢中,見到的文昌閣,見到的放鶴亭,卻仍是昔日情景,有時二者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幾十年的實際生活,卻不能抵消兒時的一個夢想,記憶,是多麽固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