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巷尾的西瓜攤比比皆是。青翠碧綠或透著淡淡的粉綠色的西瓜,來自各個不同的地方,更有的坦開它鮮紅的內瓤引誘著過往的人們。每當看到西瓜,我總會想到一個人。那是1958年,我下放在紹興農村,因產後不久,加上情緒低落,身體顯得十分虛弱。善良的生產小隊長派我做些輕微勞動,去菜地除草。帶我去的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金堂。
金堂生得方臉大嘴,憨厚中透出一股聰明相,穿著一身黑衣黑褲,戴了一頂他哥哥戴舊了的氈帽,儼然是一個典型的紹興農民。我雖然從小就在鄉下親戚家住過,參加工作後也時常下鄉,可是正式捏鋤頭柄卻還是第一次。看看那三角形的刮子很輕巧,可是在我手裏卻並不怎麽聽使喚,削了沒有幾分鍾就腰酸背痛。金堂他不負帶教的使命,像模像樣地告訴我:“你削草將刮子柄放得長一點,腰不必彎得很低,兩隻手可以前後輪換。”並示範給我看。我按照他的樣子做去,果然輕鬆得多了。
畢竟隻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勞動了個把小時,他問我:“你口渴嗎?”我說:“有點渴,不過還好。”“我去拔個蘿卜給你吃。”我正要攔阻,他已竄到旁邊的蘿卜地裏,拔起一個很大的蘿卜。看到他手腳熟練地將蘿卜纓子摘去,抖去浮泥,將蘿卜在褲子上擦了擦,“哢擦”一聲,一分為二,分了一半給我。在太陽下站了近兩小時,確也是十分口渴了,但是沒有水洗沒有刀削,怎麽吃呢?隻見金堂用嘴咬去一點皮,然後用指甲掐進去,很容易就將蘿卜皮剝了下來。
我也學著他的樣剝開皮咬了一口:“啊,真甜,簡直有點像西瓜!”
“西瓜,你吃過嗎?”他問。
“當然吃過的。”
“很甜嗎?”
“是的,很甜。”我隨口回答。
“比這個蘿卜更甜嗎?”
我像突然發現了什麽,便好奇地問:“你沒有吃過西瓜?”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到夏天有西瓜的時候,我一定請你吃。”這是我從內心發出來的。誰知他卻很幹脆地回答:“不,你隻要將瓜籽給我好了,我自己會種,會長好多好多的西瓜!”
一聽他這樣,我忽然無言以對了。對眼前這個十歲的孩子,我說不出是敬佩還是愛憐?但我腦海裏立刻反映出“中國的脊梁”這句話來。表麵看來,這孩子也許有點固執,也有點偏狹,但是這裏麵蘊藏著多麽可貴的自尊和自信啊!
隻是沒有待到第二年的夏天到來,我就離開紹興了,無法完成我的心願,當然也沒有能滿足他的要求。但是我沒有忘記這件事。
時隔三十多年,金堂現在該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也許他的孩子也早已過了他當時的年齡。吃西瓜,當然已不成問題,但可貴的“種西瓜”精神,是否仍能保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