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齡的增長,歲月的流逝竟像是在陡坡上滑行的車輪,愈轉愈急,愈滑愈快。記得讀小學的那六年,是那樣的漫長,盼過年,盼學期終了,幾乎盼得脖子都酸。青年階段,東轉西輾,以為共產主義即將到來,希望它早日實現,也就盼望日子快快過去。即使在那最最艱難的二十二年之中,也因為重軛在身,無心顧及到時間的流失。回過頭來,忽然間發現,自己已進入老年。
回到杭州已經十多年了,在感覺上似乎隻一瞬,午夜夢回,還常常是在農村或工廠裏勞動哩!當細數這些年來,送走的一個又一個的親人和友人,有前輩也有同輩的,才驚覺到過去的日子又是一長段了。不可逆轉的自然規律,像浪潮般往前推動,自己也從這支隊伍的中段被推到了前矛。於是,我記起了吳似鴻同誌的一句話。
那是50年代,在省文聯創作組,吳似鴻以一個曆經坎坷的文化人身份,處在我們一群二十多歲的文工團員中。實際上,她那時也隻四十多歲,不過頭發已經花白,於是我們也就把她當前輩看待。
一天,她去了理發室回來,興衝衝走進辦公室喊道:“喂!你們看,我有了什麽變化?”我抬起頭來,隻見她那原是灰蒙蒙的頭頂,換上了一層烏黑的頭發。
她滿溢著得意神色告訴我們:“我染了頭發,你們看,不是至少年輕十歲嗎?”說完,在那架穿衣鏡前麵左顧右盼照了好久,忽然發出了一聲:“嘿!年輕多好啊!”當然,她感歎的不僅僅是頭發,而是一個時代。平時,她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然而卻也無法擺脫那歲月不再的悲哀。
當年的我們,太幼稚也太無知,竟絲毫沒有體會到她這種心情,反而揶揄了一陣,不過她也沒有著惱。
1978年我回到杭州後,知道她仍蟄居在紹興農村,便去看她,同去的還有《西湖》雜誌編輯部幾位同誌。那次,一則人多,同時又被久別重逢的高興所淹沒,來不及回顧以往的一切。後來我單獨去過幾次,一次是她正心髒病發作,躺在床上,見我來去自如,行動便捷,便又說:“像你那樣年輕多好啊!”我告訴她,我已五十歲了,比她當年在創作組的時候已大多了。她聽了一拍床沿:“啊呀,你也五十歲啦,可怕!可怕!”也許是為了安慰我,接著她又喃喃地說:“總比我年輕,你還能獨自到這裏來。”因為這時的她已不能單獨行動,1980年參加省文代會,是小兒子送了來的。
年已半百的我,不再像當年那樣無知,歲月教育了我,使我能夠深深懂得這位老人的無奈心情。
年輕,決不僅僅是烏黑的頭發,紅潤的肌膚,它代表了希望,代表了理想,代表了朝氣,代表了力量……“年輕多好啊!”是高度概括了這一切的。
人人都有過年輕的時候,可是大部分人對它不會有什麽特別的珍愛,往往是要等到不再年輕的時候,才能體會到這點。而體會到了能承認它又敢於喊出來的人更是不多,吳似鴻畢竟是勇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