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結湖畔訪樓老
費淑芬
團結湖,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個湖,還隻不過是一個普通地名?我知道它,則因為是樓適夷同誌的住址。
1990年冬天,我和李均生同誌去北京組稿,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打聽到樓老這個新址,沒有來得及打通電話,便匆匆來到了這個與市中心有相當距離的地方,七彎八轉找到了這個門牌號碼,敲開門時,站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身材修長的青年。後來才知道他原來就是樓老的幼子,我曾見過麵的,不過當時他還是個高中生,所以現在已成年人了。
聽說我們是浙江來的,沒有通報,便將我們領了進去。樓老正在看電視,招呼我們坐下。我和樓老雖也見過幾次,但沒有具體工作接觸,他對我印象不深,叫不出我的名字,但知我是浙江出版社的編輯而已;李均生卻是樓老親自編注的《修人集》的責編,從約稿到出書,有幾年時間的交往,樓老與他極熟,印象也頗好。一見麵就叫得出他。老李知道樓老聽覺不便,便搬了一張小凳,依在樓老身邊坐下。
我坐在對麵沙發上,因此倒有機會可以端詳這位老人,據說他從醫院裏出來不久,看臉色倒不顯病容。按他自己的說法是“老毛病,哮喘,住不住醫院一樣”。這時,他穿著一件紫色針織睡袍,寬寬大大,看上去很像畫片上的聖誕老人,隻是少了一把白胡須。而他那突出的前額和下巴,以及那顯得與年齡不太相稱的快捷動作,又頗有幾分像電影中的列寧。更使我感到親切的,是他那帶著寧波腔的普通話。
樓老很早就從事出版工作,是出版界的前輩,現在也仍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顧問。他是浙江人,對浙江的出版情況,一直十分重視和關注。不待我們詳細匯報,他便能一一列舉浙江近年來出了哪些好書,還特別提到了那套《全編》係列。當知道我們準備出版《胡風詩全編》時,要請他為這本書寫個序。“寫,我要寫!”他欣然答應了,並預定在3月以前交稿。
一聽這話,老李和我大喜,實際上這正是我們今天造訪的主要目的。感謝樓老的善解人意,沒有待我們開口,就主動告訴了我們,等於給我們服了定心丸。
由書稿轉到作者,話題移到胡風身上。樓老發出了一聲歎息,接著便說:“這個人了不起!”我聽了這話,未免一驚,近年來議論胡風問題的文章不少,有冷靜的,有激烈的,都為這個冤案不平,但給予這樣褒詞的卻還未見,隻聽他又說:“他被關了二十幾年,出來後給我寫了一封數千字的長信,一個字也沒有提到他自己,全部是對今後文學運動如何開展的設想和建議,要我向上麵反映。後來我想了想,索性將他的信交給了中央領導同誌。”說到這裏,他像是告慰自己般笑了。
聽了他的這番毫不避諱的話,又看到他那純真的笑容,我感受到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心裏仍洋溢著青年人的激情。同時聯想到他在《傅雷家書》上那篇文章,也聯想到我在整理吳似鴻回憶錄時,吳似鴻說過的:“在白色恐怖下,為蔣光慈送葬的隻寥寥數人,裏麵有剛剛從日本回來的樓適夷。”僅僅這三件事件貫穿起來就可以知道樓老對待友情是如何執著和深沉了。為了朋友,他絲毫不顧忌個人的利害得失,以前是這樣,現在仍是這樣,永遠懷有一顆赤子之心……
我正自遐想著,樓老卻站起身來,從寫字台抽屜裏取出一張照片給我們看:這是五個人的合影,上麵有汪靜之、許傑、黃源、柯靈及樓老自己。他一邊給我們看,一邊笑著說:“還好,這裏麵一個也沒有少!”
這張照片我是知道的,是1985年在富陽舉行的紀念鬱達夫烈士殉難四十周年學術討論會上。那次會議規模較大,也很隆重,差不多鬱達夫的生前好友都來到了。這照片是在去參觀嚴子陵釣台時,在富春江的遊船上由《中國日報》的石在同誌拍的。當時五位老人合起來的年齡已超過400歲,確是一幀富有曆史意義的照片。看來,樓老不僅珍藏著,並且也時常在看的。他近來行動不便,較少外出,看看照片也是寄托友情的一種方式哩!
走出團結湖樓老的住所已是三年多了,《胡風詩全編》也已出版多時。我想如果有誰讀了樓老的那篇序,文如其人,一定會為之深深感動,而覺得我寫得太膚淺了。奈何?我隻有這點筆力,算是作個“導讀”吧!
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