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忘卻的憶念
費淑芬
前些時候,聽說省文聯在黃龍飯店舉行成立40周年的紀念大會,知道這個消息,我除了感到時光流逝真是太快之外,不禁想起了省文聯的第一屆主席宋雲彬先生。
我第一次見到宋先生,是在1954年的第一次省文代會上。那時我們創作組的成員,除了一二人作為代表之外,其餘全都是大會的工作人員。我和另一位同誌是擔任大會記錄的。那時沒有錄音設備,講話的人也很少是有照本宣讀的,所以記錄的任務很不輕鬆。每次記錄下來以後,都得交發言人核對過。
為了核對宋先生的一次講話,我在大會的一間休息室裏找到了他。8月的杭州,熱得可怕。那時的人們都不怎麽講究儀表,大部分人都捋袖卷褲、裸臂跣足以求涼快,而隻有宋先生仍是雪白的府綢襯衫,乳白色嗶嘰西裝長褲,連肩上的褙帶也沒有鬆一下。端端正正,一派紳士風度。這在當時是顯得有點特殊的。多少年以後我才知道,茅盾在短篇小說《牯嶺之秋》中寫的那位風度瀟灑的雲少爺就是以宋先生為原型的。連宋先生自己也承認:“雖然不免誇張一點,大體還近乎事實。”由此看來,宋先生是向來愛好整潔的。
在與他接觸之後,感到他的態度倒並不像他的儀表那樣“神氣”。一口海寧官話,十分親切謙和,接過我的記錄稿,改動了幾個字,交還給我時還說了謝謝,又問我是哪裏人?在什麽部門工作?當知道我在創作時組時,便連連點頭說好。
在這次文代會上,宋先生當選了省文聯主席,副主席是陳學昭同誌。一位是文史學家,一位是文學博土,兩人在全國都有相當的知名度。論人品有人品,論學問有學問,外單位同誌說起,滿懷尊敬和羨慕,幼稚的我們也自以為沾著幾分光采。
宋先生和學昭同誌社會活動較多,不來文聯機關上班,而文聯工作人員又少,有什麽事情要與他們聯係,總差我們這些當時是青年的人跑腿。也許是由於那次核對記錄的印象,以後凡是與宋先生聯係的事,幾乎都交給我,似乎成了我的“第二職業”。
那時宋先生的家住在學土路學土坊一號。有一次我送一個文件去,辦公室同誌要求我隨身帶回。那一天宋先生正患感冒發燒睡在床上,我不敢驚擾他,回身想出來。誰知他在裏麵聽見了我和他家人的講話,便叫我進去,隻見他正披衣坐起,向我要過文件,便看了起來。
隔著珠羅紗賬子,我看見他麵孔通紅、氣喘籲籲,感到十分抱歉,便說:“你慢慢看,我下午來取。”他眼睛沒有離開文件,打個手勢阻止了我,讓我坐在床前的骨排凳上。直到看完簽上名後才交還給我,說道:“省得又要你跑一趟。”我很感動。
對於宋先生的過去,我知道得不多,他自己也沒有說過。常聽他提起的倒是解放後他從香港回到北京的一段經曆,也可以說是一次曆險。為了避開特務們的耳目,他們一批愛國的文化人都是化了裝上輪船的。他化裝的是賬房先生。每說到這裏,他總會拿下嘴上的煙鬥,嗬嗬一笑。至於他怎麽來到浙江,為什麽來浙江,他沒有說過,我們也從來沒有想到問他。
直到1986年,我讀了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的《宋雲彬雜文集》中秦似同誌寫的序言中說:“雲彬不是共產黨員,但作為一個從舊壘中來的知識分子、學者,他從思想認識到言論行動,都是值得我們讚許、值得我們紀念的。他對中國人民的革命事業,可說是同心同德,一貫無保留地給予支持的,在他身上真有著‘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精神……解放之後,雲彬沒有很高的職位,他隻是住在杭州,擔任省文聯主席。其實,這工作對他未必適合的,但他服從分配,十分安心。”從這段話看來,以宋先生的資曆,與同輩人比較,他的“官”還應該大一點的,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感到他有絲毫委屈情緒,而是認認真真地工作著。
1956年,省文聯的事業有了發展,成立了《東海》月刊和東海出版社。我分配在出版社工作後,離文聯機關遠了些,與宋先生見麵的機會也少了些,但有時遇到,他仍是問長問短,十分親切,長者風度使我甚感溫馨。
正當上下同心致力於文藝事業的發展繁榮時,突然刮來了“反右”風暴,省文聯正副主席和秘書長全部刮倒,連我這個出版社的小小編輯也未能幸免。
隻聽說宋先生是因一句話獲罪的,可是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這是一句什麽話,竟有如此嚴重?以後隻知他去北京,從此不知音訊。
1979年我回到杭州,從一個側麵打聽到宋先生的下落時,他卻已於當年的春季作古了。
199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