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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子似母

(2014-01-03 20:30:26) 下一個
有子似母
費淑芬
 
前幾天,收到一封字跡陌生的來信,信封上寫的是:四川重慶吳寄。我有點奇怪,我在重慶沒有任何親戚和朋友,是誰呢?拆看後,才知道是已故老作家吳似鴻的大兒子吳強寫給我的信。
 
我和吳強沒有見過麵,隻是去年年底他從重慶回紹興去探望弟弟,路過杭州,從出版社打聽到我家的電話號碼,在電話中匆匆講了幾句話。
 
他在信上說,他在紹興回重慶時又經杭州,曾來過我家,恰好我去外地了,沒有能見上一麵,很是遺憾。信上又寫:“您整理我母親的回憶錄《浪跡文壇藝海間》,已經出版了,我很感謝您把深藏在‘曆史’之下幾十年的母親‘挖掘’出來。”另外在信中還校正了這本書中的幾處人名和地名,還提到浙江檔案館在收集他母親的文字資料。
 
讀了吳強的信,我不禁思緒萬千,歲月似流水,吳似鴻同誌離開人世,算來已經四年了。回想她艱苦備嚐的一生,八十餘年,似乎從來沒有享受過一般知識分子的正常生活。解放前幾十年,一直在顛沛流離中,幾乎衣食無著;解放後生活有了保障,過的也仍是低水平的生活,靠一月數十元的生活費補貼過日子。但是作為一個人的一生,她卻是無愧於生活的。她的一生,極富戲劇性,遠不是一般坐在書齋裏養尊處優的人所能比擬的。
 
我初次見到吳似鴻是1952年調進省文聯創作組的時候。實際上那時她不過四十多歲,可是我們都覺得她是老人了。當時,她是我們這個組裏的特殊人物,這倒不因為她年齡大,而是她的性格和舉動。我們對她的過去並不了解,領導上也沒有作過介紹。從她平日的言行中,我們覺得這個人有點特別,但這種特別又不是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相反地令人感到有趣並有點滑稽。譬如我們這些從文工團轉來的女孩子,大部分都留著辮子,頂多剪個齊耳短發。可她卻剃了個短西式,不男不女,以致上女廁所都引起誤會。穿衣服,有時也和我們一樣穿套灰布製服,有時卻別出心裁,買塊便宜布,縫件袍不像袍裙不像裙的東西套在身上。到了熱天,和男同誌一樣,穿件汗衫,穿條短褲,見了異性也不回避。因為她的年齡大出我們一輩,所以男同誌們倒也不忌她,倒是我們幾個女同誌常常為此感到不好意思。有時勸她穿上件襯衫,往往反而被她批評一頓,說我們封建,思想沒有解放。不過她這些作為,並不侵犯到誰,人際關係還是很好的。那時,因為她身邊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兒子,所以有一間單獨的住房。她的房門從來不關,夜裏也隻是虛掩著。裏麵有什麽吃的,誰都可以進去拿。記得是1953年春節吧!我們幾個家不在杭州的人沒有回去過年,一邊烤炭火,一邊玩橋牌。玩到半夜,肚子餓了,這時已買不到東西,就是買得到我們身上也沒錢。於是就跑到她房間裏去,把她買的兩串準備年初一吃的粽子偷了出來。後來想想她有著孩子,便放回去兩隻,其餘的都在炭火上烤烤吃了。第二天她不見了粽子,便知道是被我們偷吃了,還得意地說:“你們不知道,我抽屜裏還有奶粉呢!”當然,我們知道這是孩子的營養品,不會去吃它。
 
真正了解吳似鴻的過去,還是在三十年以後,是1982年幫助她整理回憶錄的時候。為了這,我曾經到柯橋陳家灣她家中,整整三天四黃昏,聽她講述她自己的一生。那真是像萬花筒一般,多姿多彩的生活,她是一個曆盡艱苦,備嚐辛酸的人。
其他不說,即是單說現在給我來信的這個吳強的出生,就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當剛剛懷上吳強的時候,她那個溫暖的小家就被人拆散。於是倔強的吳似鴻帶著身孕過起了流浪生活,東乞西求,靠著文友們的接濟生存下來。直到臨產,肚子痛了,才自己走進上海海格路紅十字會醫院。生下孩子後,產婦嬰兒,無人照料,也無法出院。最後還是田漢的媽媽田老太太知道了,將她母子接到自己家中調養。
 
吳似鴻的生命力是強的,而這個取名為吳強的孩子,生命力也是夠強的。他在繈褓中就隨著母親東奔西走,曆盡磨難。到過香港,到過四川;進過孤兒院,當過難童,在流浪中度過整個童年。直到解放後參了軍,才有了依托,有了安定的生活。他是從事藝術工作的,在舞台上貢獻出了自己的青春。今年也是六十歲的人了,也已退休。為了我曾幫助他母親整理回憶錄,他如此鄭重地向我表示感謝,我卻被他的虔誠深深地感動了:其率真的性情,酷似其母。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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