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生 - 記前輩作家吳似鴻
費淑芬
在2006年的《文化交流》上,看到有一篇寫吳似鴻的文章,說她出生於1906年。在我的記憶中,她是1907年出生的。於是就查找了《浙江文學誌》,上麵載著吳似鴻出生於1907年3月28日。那麽今年才是她的百歲誕辰。
說起吳似鴻這個人,現在的年輕人也許十分陌生,可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她在《東海》、《西湖》還發表過好幾篇文章,特別是後來成書的她的回憶錄,還曾在《西湖》連載過的。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1952年初,在當時的省文化局食堂。我們一批剛從各地區文工團抽調來省文聯創作組的一些人,正圍著一張桌子在說笑,忽然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同誌拿著飯盆從外麵進來,後麵還跟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開始大家以為是局裏誰的家屬,後來有人輕輕地告訴我們:她就是最早的革命作家蔣光慈原來的夫人,現在也是到省文聯創作組來的。
以後,她和我們很快熟悉起來,在接觸中,大家都感到這個人極其率真,有許多方麵,比我們這些小她二十多歲的人更天真直爽,但是也有點不合時宜,為人處事,我行我素,毫不顧及別人印象和感受。但是她並不擺老資格,不倚老賣老,倒是常常用羨慕的口氣說:“唉,你們多年輕,年輕多好啊!”
那時,她頭發已經花白,有一天,她去理發店染了發回來,洋洋得意地走到我們麵前說:“你們看,我是不是年輕多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頭發是可以染的,都十分稀奇。男同誌則在一旁起哄:“吳似鴻變成小姑娘了!”她哈哈一笑,也不生氣,對著窗玻璃左看右看。
那時我們都住集體宿舍,在武林路138號二樓,當中大廳算是辦公室,兩邊大房間是男宿舍,小房間是女宿舍。因為吳似鴻帶著個孩子,特別給了她獨自一個小間,她的小問很淩亂,也很溫暖,我們常去坐坐。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個男子來過,生得很高大,據說是個俄文翻澤家,姓李,就是孩子的父親。以後,領導上就在三樓給了他們一個較大的房間。
自從搬上樓以後,就不時有他倆吵架的聲音傳下來,有時還動手廝打,鍋瓢碗盞經常會從三樓飛到一樓的天井裏。但是過不多久,兩人又很親密地出門了。因此他們打架,我們沒人去勸,也不敢勸,弄得不好被捱上一記。
吳似鴻雖然大我們二十多歲,但大家都不把她當前輩看,她也不願意我們當她是前輩。所以,在當麵背後,都直呼其名,她也十分樂意接受。
那時的創作組,主要是寫些配合中心任務的小小說、小演唱之類。因此,一年中約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農村體驗生活,吃住都在農民家。吳似鴻因出生在農村,對農村生活倒能很快適應,群眾關係不錯。但是也發生過一些教人奈何不得的尷尬事。
按農村慣例,每到春耕,家家人家都會給主要勞動力增加點營養。那時物質不豐富,也就是買點豬肉、殺隻雞而已,雖然放在桌上,但我們從不去碰它。而吳似鴻卻一筷一筷,照吃不誤。事後我們與她打招呼,要她注意點,誰知她卻理直氣壯反過來責問我們:“你們想不想吃?想吃又不敢吃,豈不是虛偽?”弄得我們啞口無言,隻好由她,反正不影響紀律。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就比這嚴重了:我們房東隔壁人家,有一家老夫少婦,經常吵架,吳似鴻就去勸那個少婦與丈夫離婚。這事傳到村幹部那裏,村長找到我們組長說:這影響到幹群關係和社會秩序。組長知道,勸說吳似鴻是無效的,讓領導來電話將她叫了回去。而吳似鴻卻渾然不知是怎麽回事。
大概是1954年吧,當我們又一次從農村回杭時,就不見了吳似鴻。據說是她自己要求回紹興老家長期體驗農村生活,文化局每月津貼她一定的生活費。
後來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創作組也被撤銷,大家自顧不暇,沒有誰再想到她這樣一個流落在農村的人。
長長的二十多年過去,1978年我調到《西湖》編輯部,在《東海》上看到有吳似鴻懷念鬱達夫和肖紅的文章,知道她還在人間。編輯部同誌知道我和她熟悉,便由薛家柱、鍾高淵、萬正模、莫大林和我一起找到紹興柯橋陳家灣的一座破屋裏的她。
二十多年不見,我以為她一定不認識我了,誰知一跨進門,她就叫出了我的名字。猛一相見,覺得她確實老了,有點老態龍鍾了。但是她在哈哈哈一陣笑聲開始說活以後,看到她的眼睛仍像貓那麽圓,聲音還是那麽脆亮,她,還是當年那個吳似鴻。
1980年,省二屆文代會召開,她以紹興地區代表的身份與會,並當選為文聯委員。按她自己的說法:生平第一次有了個頭銜。當她知道我即將調回出版社時,便告訴我她有一部十多萬字的回憶錄,當時是應北京一個編輯單位編女作家傳記寫的,寄去後,嫌字數太多,摘了一部分,將原稿寄還給了她。她不知道浙江出版社能不能出,我要她回去後將稿子先寄來看看再說。
不久,她寄來一個大包,有十五六本練習簿的稿子,裏麵有用鋼筆寫的,圓珠筆寫的,也有鉛筆寫的。頁子裏夾有蚊蟲血和小昆蟲屍體,可以想象,寫作時的環境多麽惡劣。
我翻讀後,大感驚奇,她竟有著如此豐富的生活經曆!這在50年代相處時完全不知道的。稿子寫的都是她的親身經曆,是30年代和40年代的文壇往事,是第一手材料,真實可貴。隻是文字實在太亂了,大概是信筆寫來想到什麽就寫什麽,有些地方銜接不上,有些地方又都相互矛盾。應該說還是個原始的草稿,必須加工整理才行。
我將稿子和我的書麵意見交給當時負責我室的總編劉耀林同誌。老劉看後,完全同意我的意見。於是我立刻給吳似鴻寫信,要她來杭州改稿,可住出版社招待所,吃住都由社裏負責。過了一段時間,不見她人來,也沒有回信;我又去信,誰知她回信說:為這部稿子她已心力交瘁,再也沒有精力可用了,加上最近心髒病加劇,無法行動,問我是否可以幫助她加工整理?我將她的信交給劉耀林同誌,他也動員我接受她的建議,說這是值得做的一件事。
可是就憑這十幾個練習本,教我如何整理加工呢,回憶錄又不像小說可虛構。50年代雖然相處過一段時間,但對她的過去並不了解。再說這倒並不僅僅是一個工作任務,我自己對這部稿子確實也有興趣。
於是,我又認真讀了一遍以後,摘下疑點去到陳家灣,在她健康情況允許下,讓她將她的一生主要經曆從頭到尾講給我聽,一共用三整天加四個黃昏的時間,一日三餐由她侄媳婦燒了送來。這樣,對原稿中那些不清楚的地方弄清楚了,對她的一生也有了基本的了解。
也許是鬱結得到釋放的緣故,原來我擔心會影響她的病情加劇的情況倒沒有出現。一天清早我起床看她還睡著,我有點擔心,用手探探她的呼吸,她睜開眼睛說:“還活著哩!”兩人都笑了起來。
回到杭州,即開始工作,利用晚上業餘時間,一邊整理一邊撰寫。分了章節,擬了小標題,一共大概花了一百多天,初稿完成。因燈光的照射,那年我案頭的水仙花開得特別好。
我將整理好的稿子又送去讓吳似鴻過目。她基本上滿意,但對我刪節了部分她貶責個別人的文字有點意見,經過解釋,後來也認可了,這次我隻過了兩夜。回來後又按她的要求作了些修改,然後得到她完全認可後才交給出版社,由劉耀林同誌指定李均生為責編。這部曆經三年的《浪跡文壇藝海間》終於在1984年5月出版,印7000冊。
為這本書擬書名時,李均生和我真是絞盡了腦汁,最後《浪跡文壇藝海間》這名字,是老李擬定的。我覺得真是太確切了!
吳似鴻寫過文章,也出過書,是個作家,但是她作品不多,更沒有留下什麽有影響的作品;她讀過藝專,能畫畫,與很多畫家同過學,但沒有什麽成功的作品,她畫的老虎我們笑它像貓,她自己也承認;她是早期的南國社成員,演過《卡門》《生的意誌》等話劇,田漢更為她度身創作了《南歸》,她與陳凝秋、金焰、唐槐秋等名演員同台演出過。可是後來也沒有向這方麵發展。
從她的生活伴侶來說,與蔣光慈結合,是田漢介紹的:蔣光慈去世後,她與藝校一個學生相戀,並有了身孕,卻因為遭人離間,產生誤會而分了手;後來又有一個姓曾的電影演員走進她的生活,並有了孩子。但由於對方有“托派”嫌疑,朋友們也歧視她,她主動離開了他。最後,在解放前夕的重慶,因生活無著,無處居住,經人撮合,患難與共,又與一個姓李的俄文翻譯家走到了一起,並維持到解放後,最終還是分了手。
吳似鴻熱情單純,年輕時就傾向進步,參加過不少進步活動,結交了許多進步朋友,因此有了與蔣光慈的結合。那時她還是個學生,因為那時蔣光慈的身份是不能公開的,用的是化名匿居在上海,但時時要防止敵特的識破,經常要遷居,她一天到晚提心吊膽,不僅要照顧他的生活,還要掩護他的工作。在1931年8月31日蔣光慈因肺病得不到很好治療去世後,她依靠朋友的幫助過日子。後來當她再一次有了相愛的人以後,卻因為革命需要,讓她化裝成一個闊太太掩護一個被捕的共產黨員離開醫院,以致產生了誤會而分了手。後來她獨自養大了他倆的孩子。她參加過沈茲九主編的《婦女月刊》的編輯工作,並代表該刊參與了陳波兒為首的“北上勞軍團”慰勞傅作義領導的抗日健兒,到過朔風凜冽的綏遠百靈廟。為尋找抗日軍隊,她誤入了國民黨的忠義救國軍當了文化教員。發現他們並不真正抗日而是反共時,她又冒險逃離。
後來她到過香港,在那裏做過家庭教師,流浪畫家,睡過馬路。香港淪陷,她回到桂林,見到了許多朋友,參加了由柳亞子、李濟深倡導的“文化委員會”做義工,為前線將士募捐。桂林受命撤退,她隨一批文化人士來到重慶,住進了當時的“抗敵協會”張家花園。那時文化人都同樣困難,沒有誰可以幫助她。這個時候,她當過代課教師,也寫過些文章,還聽過周恩來同誌的報告,而且接受過經濟上的接濟。
以後一段時間她就住到夏衍家中。一直住到抗日勝利,夏衍一家回了上海,她隻好離開。重慶談判破裂後,所有進步活動都被封殺,那時她所在的“文協”也不例外,她除了幫助同誌們轉移了一部分馬列著作外,隨著“文協”人員星散,又到處流浪。
就在這時,她認識了俄文翻譯家李葳,他也是單身,盡管生活也困難,但在一個學校教書,有個固定住處,在朋友的撮合下,兩人生活到了一起。按她自己的說法,這是“痛苦的結合”。
重慶解放,萬眾歡騰,吳似鴻也高興了一陣,但是由於個性和家庭生活的原因,她無法找到合適的工作,於是執意回到浙江來。
從重慶先到上海,本來想找夏衍,正好夏衍出國了,上海文聯由陳白塵負責。她找到他,陳白塵問她帶了介紹信沒有?她一聽就來了氣:“你陳白塵不認識我吳似鴻了?”轉身就來到杭州。以後就是前麵寫到的情況了。
吳似鴻的一生,真可以說是曆盡滄桑、顛沛流離的一生,難怪她的小兒子看了她的回憶錄後對她說:“你這一輩子好像都在討飯!”確實,她這一生沒有過上幾天安定正常的生活,差不多一直在為衣食奔走。她不是沒有機會過豐衣足食的生活:當她流浪在香港時,一位女同學想將她介紹給一個有錢的生意人,她決然拒絕了,而寧可掙紮在饑餓線上。
她一直沒有離開過文化圈子,結交的也都是文化人。解放後每個人都得納入一個單位,她卻受不了組織紀律的約束,最後選擇了相對自由的農村家鄉。應該說,在精神上她還是一直自由的,沒有做自己不願做的事。
最後幾年,我對她每月隻靠幾十元津貼的生活表示過不平,然而她卻坦然地說:“可以了,比那些農村老人靠兒女養活好多了,有時他們向我借一元二元的,我從來不要他們還。”沒有抱怨,也不後悔自己當年的決定。這樣,一直在農村生活到1990年去世。
2007年
想念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