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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追影隨四十年

(2014-01-03 20:18:05) 下一個
神追影隨四十年
費淑芬
 
多少次了,當我走到延安路龍翔橋時,兩腳總會不由自主地向一旁的學士路走去,似乎她還在那裏等待著我,有許多話要和我說。是小商品市場那煩囂的叫賣聲把我喚回到現實中,才使我驚醒過來:我已經沒有必要再走進那座房子了,那裏麵已經沒有了她,沒有了那伏案寫作的身影,沒有了那雙期待我的慈慧而美麗的眼睛。
 
最初知道陳學昭這個名字,是在趙超構先生寫的《延安一月》上。趙先生在這本書中,寫了好幾位在延安的女性,而陳學昭三個字給我的印象最深,至今我仍能記得那上麵寫著:她穿了一件土紡的白羊毛背心,一雙青布鞋,但仍不失從巴黎回來的女紳士風度。當時我還是個中學生,在那個年齡,尤其是一個有點愛好文學的青年,對作家本來就有一種無條件的崇拜,何況是一位女作家,又是從巴黎去到延安的。巴黎,是舉世矚目的繁華都市,延安,卻是艱苦卓絕的革命聖地,不僅是路途相隔關山萬裏,社會性質和生活條件的反差又是如此之大,一位女作家能做到這點,真教人不可思議。因此,盡管照片也沒有見過一張,而一個穿著白羊毛背心、青布鞋的形象,已深深印在我腦海中。不過這也無異是仰慕天上的神仙,並沒有想到真的能有機會和她接觸。
 
1950年土地改革,我所在的嘉興地委文工團配合部隊同誌,派到海寧縣工作。我們很多同誌都下了鄉,我被留在大隊部做文書兼會計工作,住在縣委所在地硤石鎮上。在土改隊員的名單中,發現有陳學昭的名字,開始我以為隻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後來得知這確實就是女作家陳學昭時,真是驚喜萬分,頓時坐立不安,極想馬上能見到她。土改隊紀律十分嚴格,不能隨便離開工作崗位,我想方設法,找了個補充總結材料的借口,去了學昭同誌的所在地斜橋區黃墩鄉。
 
這時正是土改工作搞得轟轟烈烈、熱火朝天的時候,我先到區裏再到鄉裏,已是中午時分。學昭同誌不在,就像一般工作隊員一樣,到村裏去了。據說是去分配勝利果實,中飯也沒有回來吃,我隻好等著。不知怎的,在這即將見麵的時刻,心情分外焦急,好像多年的期盼在此刻同時湧了出來。
 
直到傍晚,陳學昭同誌才回到鄉政府來。說實話,一見麵,我有點失望。當然沒有白羊毛背心,也看不出什麽紳士風度,隻是和當時所有的女幹部一樣,穿了一件灰布列寧裝。才四十多歲的年紀,黑發中已夾有銀絲縷縷。隻是她身姿挺拔,皮膚白皙,舉止文雅,說起話來帶有濃重的書卷氣。因為沒有工作關係,也沒有人為我們介紹。我見到了她,實現了多年來的願望,而她卻沒有注意到我。那時鄉裏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她當然不會想到,有一個女孩子是專門為她而來。我很想上前自我介紹,和她說幾句話,卻又不敢,一則是膽怯,再則也怕別人說我虛榮,想結交名人,所以見了一麵之後,當晚就匆匆回硤石鎮了。
 
沒有想到,1952年我由嘉興調到省文聯創作組。不久,省文聯正式成立,有了正副主席,正主席是史學家宋雲彬先生,副主席卻正是陳學昭同誌。多年來仰慕著的作家,現在成了我的頂頭上司,真是天賜的恩惠,當時我們一群,特別是幾個女同誌,都十分興奮。不過學昭同誌平時住在龍井鄉下,體驗茶農生活,正在潛心創作《春茶》一書,隻有參加會議或者外事活動才到城裏來。雖然能經常看到她,但接觸仍不多,因為她總是來去匆匆。
 
這時,我已經讀過她寫的《工作著是美麗的》一書,因此,敬仰之心,有增無減,除了喜愛作品那清麗的文字,更仰慕作者的雍容風度。為了外事活動的需要,她有時穿上西式套裝,有時又穿上中式旗袍,真是風姿偉儀,氣度不凡,常使得我們這些比她小了二十多歲的女孩子羨慕不已,自慚形穢。學昭同誌平易近人,她的為人並不像她的名聲和身份那樣使人覺得高不可攀。雖然接觸不多,但遇到時總問長問短,很是親切;有時我們正在說笑或議論穿著,她也會參加進來。她的審美水平較高,我的第一件連衫裙就是在她參謀下去做的。
 
真正使我和學昭同誌熟悉起來的,還是1957年那場不以自己意誌為轉移的災難。不管大作家,小編輯;知名人士,無名小卒,突然被一股可怕的旋風卷進了一個無底無涯的深淵。知名如學昭同誌首當其衝,無名的我也未能幸免。於是我們一起被打發離開了杭州。當時我懷孕七個月,被下放到紹興東湖鄉淩山社勞動;學昭同誌因身體關係並過了下放的年齡,算是照顧,被放到紹興文化館做雜務。雖然同在一個縣,相隔並不遠,但彼此都不敢往來。
 
在秋收完畢的一個傍晚,我半年來第一次進城去浴室洗澡。因為要等候,我拿了一本《人民文學》在看,既是消磨時間,也可以避去一些不友好的目光。“你怎麽也來了?”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聲音,我抬起頭來,竟是學昭同誌!她也是來洗澡的。這是到紹興半年多來我們第一次相見。她穿了一套中式布衣褲。原來挺拔的身姿,稍微有點傴僂,如果單看背影,我不相信會是她,因為這樣的老太太,紹興城鄉到處可以看到。
 
劫難中在異鄉相見,彼此都悲喜交集,但浴室人多,不是互訴衷腸的地方。她見我手裏拿著《人民文學》,便說:“你倒還在看這些文學刊物,我現在什麽都不看了!”我問她身體如何,她說還可以。她突然問我:“你今年幾歲了?”我告訴她我已經二十九歲了,過了年三十歲了!她聽了點點頭說:“還好,你還年輕,我已經五十多了!”說罷,神情黯然,我也無言以對,隻是淚水不由地奪眶而出。眼看這個沐浴過巴黎文明,獲得過法國文學博士學位,又熏染過戰爭風雨,住過延安窯洞的女作家、女戰士,竟淪落到今天這般地步怎不教人心酸且寒。回顧自己,與她相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可是此時此地,除了向她道幾聲多多保重之外,又能說什麽呢?
 
坎坷的歲月,總是格外漫長。我下放的地點,受命一換再換,從紹興又到海寧,從海寧又到良渚。自那次浴室裏見過一麵之後,一直沒有看到過學昭同誌。又是好多年了,隻聽說她十分艱難,這是可想而知的。更嚴重的是一度曾遭到人格侮辱,被誣盜竊,在她不啻是雪上加霜,後來幸虧有中央領導同誌的過問,才澄清事實,調回杭州來。我與她無由見麵,隻能遙祝平安。
結束了下放勞動的生活,1963年我被調回杭州,仍在出版社工作。一天,我去附近獅虎橋郵筒投信,正好她從旁邊的一條巷子裏出來,彼此相見,都很高興,也頗有隔世之感。我告訴她我已回到出版社來,她問我做什麽工作?我說,沒有名分,做的仍然是編輯工作。她點點頭表示安慰,並說:“能讓你做編輯工作總算不錯,但要小心!別出差錯。”接著,她又壓低了聲音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到北京去過了,看到了葛琴同誌,她還問起你呢,我告訴她,你也出事了,她很難過。”聽了這話,我心裏一酸,眼睛也熱了起來。葛琴同誌是1957年與邵荃麟同誌來杭州時,經學昭同誌的介紹才認識的。不想她倒還記得我,我使她失望了。
 
這次見麵,她的情緒比在紹興時好多了,還問我寫不寫東西?我搖搖頭苦笑笑,心想,連你寫了東西也沒處好發,我何必又自尋煩惱呢?
 
分手時,她告訴我她就住在獅虎橋後麵的戒壇寺巷,但沒有邀我進去。即使相邀,我也不會去的。那時,我倆雖都已摘去右派帽子,但摘不摘帽,隻是名稱不同而已,在社會上,在一些人的心目中,依舊是右派,這個稱號似乎要伴隨終生。我們彼此,既為了對方,也為了自己,都不敢跨越這個“雷池”一步。
 
雖然仍帶著印記,但總還算低眉順眼平安地度過了三年。可是震撼全國的“文化大革命”來到了,這場“革命”,對我這種無名小卒的“死老虎”無暇顧及,所以尚算寬容,而學昭同誌是有影響的人物,過去與中央一些領導同誌有較多的接觸,所在的單位又是高等學府,正首當其衝。我十分惦念著她,她這時已離開戒壇寺巷住進杭大宿舍,無法得到她的消息。
1969年春天,省級機關人員進鬥批改幹校學習,我也去了。當時校址借原幼兒師範。因為我不是審查重點對象,每星期六晚上,可以回家,星期一早上必須到校。為節省幾個公共汽車費,我來去都是步行。一大清早,我匆匆去幹校,在杭大後麵的那條小路上,意外地遇見了她,她也是去學校學習的。
 
猛一見她,我有點吃驚,除了頭發已全部白了外,麵容也很憔悴,且步履蹣跚。她見了我,沒立刻招呼,而是向前後左右環視了一周才走近問:“你好嗎?”我告訴她還好,她又問及在北京被藝校紅衛兵揪回來的,願省文化局副局長王顧明同誌的情況,我說現在還好,好像高潮已經過去了。她搖頭說:“未必呢,事情沒有這樣簡單的,你也要小心?”匆匆交談幾句後,立刻就分手了。以後事態的發展正如她所說,又“深入”了好多年。我簡單的頭腦看不到這點,她卻感覺到了。也正是多年的對敵鬥爭經驗,養成了她這樣敏銳的洞察力。
 
以後不久,我又下放了,這次更是徹底,稱為“拆廟”,我們夫婦連同孩子攜著戶口一起被逐出了杭州城。
 
不敢通信,也沒法探聽,隻能在偶爾來杭時,從熟人那裏得到一點她的消息。知道她雖然困難,仍然堅強地活著,這對我既是安慰,更是一種鼓勵。
 
文化大革命結束兩年後,我也結束了七年半的下放勞動生活,告別那個小鎮,回到杭州。先是在《西湖》編輯部工作。打聽得學昭同誌的住處以後,我小心翼翼地捏著董校昌同誌抄給我的門牌號碼和線路圖,心情十分激動地在杭大宿舍的一條堆滿雜物的走廊裏,找到了她的住房。伸手去敲門時,心跳得手有點顫抖。待我盡量抑製住自己的激動敲開房門,她見到是我,開始一怔,接著沒有來得及關上房門,就抱住我哭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大哭,我當然也哭了。在我們一起盡情地傾瀉了多年來積壓著的苦澀之後,她才招呼我坐下來。這時,我看見她狹小的寫字台上堆滿著稿紙,一旁放著已寫好的《難忘的年月》。擦幹眼淚,平靜了一下之後,她告訴我:北京、上海都有人來向她約稿,杭州也有人來過,因此最近顯得忙些。閑了二十多年的筆頭,一下轉動起來不太順暢,有時甚至出現錯別字,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這時我細細地看她,麵容仍然憔悴,但精神很好,隻是當她站起身來給我泡茶時,走路有點搖擺,步履不穩。我問她原因,她說是坐骨神經出了毛病,是“文革”留下的記號。
 
這天,我們都沒有談及過去,隻是說了些當前的事情,知道她的住房即將調整;女兒亞男已結了婚並有了孩子,工作也有希望調動。總之,事情一天一天往好的方向發展,她相信黨的政策一定會得到落實。
 
彼此都消除了頭上的緊箍咒後,我就常去她家,無論是杭大宿舍、龍遊路四號、學士坊二號,我進進出出,毋需事前相約,隨時闖去,她都十分歡迎。特別是我在出版社作她幾本書的責任編輯時,一星期要去好幾次。選稿,談編輯體例,寫前言後記,擬書名,看校樣,都是在她的書桌旁,喝著她為我泡的一杯杯龍井茶,時而工作,時而談心,在十分融洽的氣氛中完成的。
常聽有人說與大作家打交道很困難,年紀大了的更固執,在我前後為學昭同誌編四本書的過程中,卻絲毫沒有這種感覺。學昭同誌雖在海內外都聞名,又很早去了延安,多次得到中央領導同誌的讚揚,但從不炫耀。她十分謙遜,對出書沒有太奢的要求,也能聽取別人的意見。如我在編她的集子時,發現有的篇章內容近似,建議抽去,她也欣然同意,毫不使我為難。總之,我們一直合作得很好,很愉快。使我感到有點惶恐的是在紀念她創作活動六十周年的大會上,她指定由我來介紹她,弄得主持會議的人介紹我的身份時隻好說:“陳學昭同誌的責任編輯。”
 
我離休以後,不再為她編書了,但仍常常是她書桌前的“座上客”。每次見麵她總是說:“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她寫了文章常要我先看看,並商量投寄哪裏?
 
每次談話,我往往隻是個傾聽者,除了偶爾回答一兩句問話外,差不多都是她講我聽。特別是到後來幾年,她講話十分隨意,沒有中心,沒有範圍,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有時重複出現,我也不去打斷她。我自己也進入老年,能夠理解老年人的心情。她談法國、談延安、談過去,也談現在。談得最多的卻是她青年時代的生活,再就是為黨作秘密工作的經曆。她懷念自己的青春時代,更懷念那青春時代的友誼,懷念遠方的友人。她很喜愛李商隱那首“問君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且話巴山夜雨時”,她談起當年的“西窗剪燭”共讀的情景,臉上會呈現出青年人的幸福的微笑。因此,我的朋友袁卓爾曾說過:“你是她的一個最合適的談話對象,有些事情對一般人甚至對親人小輩也不便說的話,對你可以講。”如果確能如此,我感到此生有幸。從我知道她的名字到現在,已長長四十多年了,開始接觸到頻繁的交往,對她的了解日益加深,我崇拜她,敬仰她,也同情她。學昭同誌的生活經曆極不平凡,她輝煌過,暗淡過,但始終堅強、率真。她很少高談闊論、豪言壯語,可是她留下近三百萬字的作品是文學寶庫的一筆財富,樸素真摯的談話能使人深深受益,譬如她說過:“叫我不說話是可以的,假話我是不說的。”這話聽來平常,但一個人一生要做到卻何等不易!她對創作的執著與勤奮,也使我感佩不已。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她以最後一搏的精神,先後出書十二種,其中七種是新創作的,我知道其中很大一部分她是在病床上寫成的。還早在我為她編書的幾年,她就一再勸我:“你自己也應該寫一點東西!”這些年我能寫點小文章,應該說是受了學昭同誌的感召和督促。
 
但是,在我們無所不談的談話中,也還是有著一個禁區的,那就是早已成為往事了的她不幸的婚姻。雖然,她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提到過,但我怕觸發她的傷痛,從來不敢問及。
 
我曾暗自分析,造成悲劇的很可能是由於性格矛盾,其中也許還有誤會成分,但是對學昭同誌的傷害是深重的,使她難以原諒。
 
去年夏初,我無意中看到一個與此有關的電視片,從片中內容看他是個好人。後來有好幾次我想問學昭同誌,始終不敢開口。有一次,她竟主動對我說:“想不到,那個人後來倒變好了,成了個懺悔者。”我知道她說的是誰,雖然這個評價不很確切,但她終於原諒他了!我為她感到高興和安慰,埋在心頭半個世紀的怨恨,是該放下了,心情平和,會利於晚年身體健康的。
 
八月中旬我去看她,她交給我一篇《我在法國的日子》,要我轉交《西湖》,離開時,她還一再叮囑:“過幾天再來!”沒有想到9月20日她就進了醫院,這竟然是我最後一次坐在她書桌旁的談話。9月21日我趕到醫院,她還指指我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看她精神還好,我以為像以往一樣,住幾天就可以回家,不想這一住就沒能出來!
 
“桂子飄香又一年”是陳學昭同誌的一篇散文題目。到今年桂子飄香的時節,也就是學昭同誌去世一周年了。我無法把四十多年來她留在我心頭的疊影一一清理,這篇粗陋的文章,謹獻給她作為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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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miao 回複 悄悄話 我很喜歡她的《工作著是美麗的》。願逝者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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