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瓣瓣慰英靈
費淑芬
1980年3月,在長時間的陰雨之後總算出現了一個晴日,這天,龍駒塢殯儀大廳在舉行一個推遲了幾近二十年的追悼會。平常是表示悼念之意的花圈,已經不足以寄托人們的哀思,裏裏外外直到走廊,掛滿了挽聯挽詞,一副寫著“屈死英雄千千萬,君是浙南第一人”的挽聯,是他地下工作的老戰友寫的。讀著這些深沉痛切的文字,人們的思緒被引回到50年代,憶起了死者的音容笑貌,於是,也把原就沉重的氣氛變得更加沉重。
望一眼正中上方的遺像,誰也難以忍受心頭的陣陣傷痛,他——鄭伯永同誌,走得太早了!相片上那英氣勃勃的他,顯得是那麽年輕,是的,他隻活了四十三歲,正當是人的一生最鼎盛的時期。然而,他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他曾經出生入死為之奮鬥的新中國,離開了他曾經廢寢忘食為之操勞的文學事業。
今天,昔日的戰友、同誌、部下、朋友從各地趕來,決不是一般禮節性的追悼,而是懷著由衷的敬意前來一傾那積壓了幾近二十年的哀思。記得是1955年春天,我剛從農村回來,還沒有去辦公室,同寢室的何師曼告訴我:“你們文聯來了一位秘書長,聽說是三八年的老革命。”我聽了心裏一愣:老革命?一定挺嚴肅的,大概我們這一批小知識分子太自由主義了,我得注意收束一點了。第二天我去上班,懷著多少有點緊張的心情,揣測著這位新秘書長的風貌。那時省文聯的辦公地點在武林路一百三十八號,才跨進大門就聽到裏麵笑語陣陣,走到天井裏,隻見我們創作組和編輯部的同誌正圍著一個人在說笑。他穿著一件藍粗布中山裝,顯得很瀟灑,麵容略清瘦,兩隻眼睛很有精神,看上去比我們這些人大不了多少歲。他見我進去便迎了過來說:“哈,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你就是那個費淑芬吧!我叫鄭伯永。”說罷,緊緊握了一下手。經他這番介紹,我本來的緊張心情頓時消失,感到似乎是一個早就熟悉的朋友。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發現他天生有一種說話的才能,無論是在大會上作報告,還是小型座談會上說話,他一開口總是那麽詼諧幽默,談笑風生,妙語如珠,從不使聽者感到疲乏厭倦。
慢慢地我們又從熟悉他的同誌那裏知道,解放前他做過地下工作,也打過遊擊,在浙南一帶很有影響,叫他“老紅”;解放後任溫州地委宣傳部長,但因愛好文學,要求從事創作,經領導同意去到華東文聯,已有一本小說集出版;這次是奉命調回浙江的。當時省文聯主席宋雲彬,副主席陳學昭都不駐會,在文聯機關是秘書長當家,也可以說是最高領導了,但是他沒有哼哼哈哈的官氣,也沒有故作深沉的矜持,遇到事件也從不上下推諉或敷衍塞責,總是身體力行或是和大家商量,因此從來沒有人稱他的官名,而是親切地稱叫他“伯永同誌”。是一個可親的朋友,可敬的兄長。
他愛好創作,行政事務再忙,總擠出時間來寫東西;但更關心別人的創作,十分愛惜創作人才,不遺餘力地培養著青年作者,盡最大可能地將本省作品推薦出去。我發表在《文藝月報》上的第一篇散文就是經他介紹的,其他同誌也有不少,我相信他們不會忘記。
他個人及家庭生活極為簡單,他愛人徐月英也是個很樸實的人,一家老小三代八口人住三間平房,本來就嫌擁擠,文聯有同誌結婚沒有住房,他們立刻讓出一間來給作新房。
他曾參加省委組織的老區慰問團去老區慰問回來後,顯得心情很沉重,有人問他,他告訴說,老區人民生活還很苦,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他感到對不起他們,感到於心有愧。他說時眼眶紅了起來,我們聽了也都黯然。
當時,浙江隻有一個綜合性的通俗文藝刊物《浙江文藝》,已經不能滿足群眾的需要,於是他著手創辦了《東海月刊》,自己任主編,親自審稿,同時又幫助辦起了東海文藝出版社。在工作著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他那老革命的氣度和作風:認真、堅決,有著勇敢執著、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精神。
不知怎麽回事,這些本來我們都認為是他的優點的東西,到了1957年那場災難時都變成是錯誤了,並且上綱到了十分可怕的程度。我先是吃驚、惶惑,繼而是茫然,最後當自己也被劃為同類時,就隻能歸咎於“臭味相投”了。
以後各自下放,不通音訊,隻聽說他去了浙南農村,每月拿四十元的生活費。我們都知道,他家向來清貧,沒有積蓄,五個孩子加上一個嶽母,全靠它愛人每月六十六元工資養活,其困難當然可想而知。
沉重的精神負擔,繁重的體力勞動,心力交瘁,既貧又病,這個當年曾在敵人麵前叱吒風雲的無產階級戰士,就這樣默默地倒在這塊他曾經付出血和汗的土地上了。
是與非,功與過,曆史是最好的見證。一個人離開人世那麽久了,在人們心中仍有如此深遠的影響,這豈是什麽權貴或豪富所能企及的?伯永同誌,瓣瓣心香,願能告慰您的英靈!
198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