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文壇藝海間》是吳似鴻的回憶錄,我為她整理的。1984年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7000冊,至今已將近三十年了。
吳似鴻是何許人?現在知道的人不會很多,如果說明她是蔣光慈的夫人,熟悉現代文學的人就不會感到太陌生。蔣光慈是我國最早的黨員作家,寫過《少年飄泊者》、《鴨綠江上》等有影響的作品。吳似鴻是在蔣光慈最困難的時候由田漢介紹和他結合的,一直陪伴他到最後送入墓地。
50年代在省文聯創作組,我曾和吳似鴻相處過一段時間,但對她的過去所知不多。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的浙江省第二次文代會上,吳似鴻作為紹興地區的代表出席大會。在大會將結束時,她找到了我,因為1979年我在《西湖》編輯部時,曾去紹興鄉下看過她。不知她從哪裏知道我即將調回出版社時,就告訴我她有一部書籍,是不是能幫助出版?我問她是寫什麽的,她說這稿子原來是應北京一位名閻純德的同誌,為編女作家辭典而寫的。最初,她寫了千把字的辭條寄去,對方說是太簡單了,要她寫得詳細點。誰知她一下就寫了近20萬字的一部回憶錄。寄去後,人家又覺得太長了,摘下部分後,又將原稿寄還給她。同時又建議她是否可以找個出版社幫助出版?
我聽說之後,就讓她回紹興後將稿子寄來看看再說。不久之後,我由《西湖》編輯部調回出版社,隔了一段時間,她的稿子也寄來了。厚厚的一大包,拆開一層又一層的包裝紙,裏麵是17本學生用的那種練習本。隨手翻開來看,隻見裏麵有用鋼筆寫的,有用圓珠筆寫的,也還有用鉛筆的,五顏六色,各種都有,字跡也不一樣。後來據她說有部分是請人代抄的。這且不說,稿頁之間還夾有蚊蟲血跡、小昆蟲屍體等物,可以想象出寫作環境的惡劣,真是難為這位古稀老人了!
我放下其他工作,打開那些練習本快速地看起來,這不禁使我大感驚奇。50年代在創作組相處近兩年,卻完全不知道她有著如此豐富複雜傳奇式的過去。隻感到她有點瘋瘋癲癲與一般人不一樣,誰知這不一樣的後麵卻演繹著那麽多的文壇往事。
稿子裏寫的都是她的親身經曆,都是我們這一輩人所不知道的故事,是第一手資料,樸素真實。隻是文字實在太亂了,東一錘,西一棒,想到哪裏寫哪裏,全無章法。有的地方銜接不上,有的地方又自相矛盾。可以說,這隻是些原始素材,要成書必須從頭整理。
我看完後,寫了讀稿的書麵意見,將它與這些練習本一起送交給分管總編劉耀林同誌。老劉看了我的意見和部分原稿,表示完全同意。我就給吳似鴻寫信,讓她來杭州改稿。
那時出版社有個招待所,作者改稿,免費提供食宿,在當時來說,條件相當不錯。
誰知信發出後,久久不見人來,也沒有回音。我又去信追問,才收到她短短的一紙回信,說:為了這部稿子,她已心力交瘁,近來更是心髒病加劇,心頭整天“空通空通”的,沒有一絲氣力,實在無法來杭改稿。如果可以,希望我幫助她整理,不然,也隻好隨它了,算了!情緒十分低落。
我將來信交老劉看了。他認為這部書稿是有價值的,放棄了十分可惜。就動員我接受作者的建議,幫助她整理出來。
說實話,對這書稿,我是有興趣的,從這裏麵讓我知道了許多三四十年代的人物和往事,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但是,我回出版社時間不長,很多業務都得從頭學起,本身工作已相當繁重,再要插進這樣一件比較吃力的工程,可能難以勝任。
接,還是不接?考慮再三,我還是勉勵自己將這項任務接受下來。
從頭到尾又將這部稿子精讀了一遍。將其中的要點、疑點和矛盾之處都摘錄下來,決定再去紹興向她當麵作一次詳細的訪談。
這樣,我背著這些練習本又去了陳家灣。她知道了我要去,已作好了安排。幹淨的棉被和床鋪已由她侄媳鋪好;一日三餐由侄媳送來。我到來的當天黃昏,看她精神尚可以,我們就抓緊時間開始工作。
就以她的原稿為藍本,我要她從頭到尾將她的一生講給我聽。她講得可以隨意,而我記錄卻必須有重點,去枝蔓。沒有錄音機,我也不會使錄音機,好在那時我的記憶力尚好,她講的我都能記住。發現有疑點就停下來問她,共同分析研究,達到一致後再繼續。
因為有著這個原稿,進行起來畢竟要方便得多。但是這個原稿上也有些事情,她上麵寫的與事實並不相符。這就是在50年代為什麽離開創作組而回紹興的事。一提到這,她十分激動,說是當時的創作組組長冀汸對她的排擠。原稿上這樣寫的,這時她仍堅持這說法。對這件事,除了她本人外,當時創作組其他人都知道,這是文化局黨組的決定,不過是冀汸傳達而已。冀汸一個小小的創作組組長怎麽有權力決定她這樣一個人物的去留?
就在不久前的那次文代會上,冀汸也曾當麵向她解釋過,並講了自己這些年的遭遇。可是她卻仍是不買帳,板起麵孔回答:“你的事是你自己的事,與我不相幹!我就是你排擠的!”冀汸無奈,隻好一笑走開。
在這個問題上,我無法和她取得一致,隻好暫且擱下。最後,也就是訪談進行到第四個晚上,我問起她和李葳的情況。她沉默了一會說道:“這個人大概已不在人世了!”
李葳是她最後的丈夫,也就是她小兒子的父親,50年代時我見到過。是個俄文翻譯家。東北人,長得很魁梧,與矮小的吳似鴻恰成對比。兩個人有時很恩愛,同進同出;有時卻你菜刀,我鍋鏟,對壘似仇敵。他們在三樓打架,有時刀鏟會墜落到一樓天井裏,使我們過天井都得小心翼翼,真可說是一對冤家。
據說是60年代初,他在上海與上海作協書記孔羅蓀發生口角,並且動手打了孔羅蓀。後來以人身傷害罪被刑拘。這時吳似鴻與他已若即若離,感情已十分淡漠,因此就與他離了婚。後來他來過一次,吳似鴻沒有接受他,他也便離去,從此沒見過麵。據吳似鴻說,以這個人的性格,一定熬不過“文化大革命的”。
一共談了三個白天和四個黃昏,訪談結束。對這位長我一輩的老人的一生,算有了基本了解。
原來我十分擔心這種擠壓式的訪談,會影響她的健康,這是我不願意看到的。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隨著訪談的進行和深入,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聲音也越來越響亮,基本上不像個病人了。這使我十分高興。也許是因為多年的積鬱得到了抒發,終於有一個人聽她的傾訴了,所以心情有所好轉。
當日上午我即將回杭。七時多,我下樓時見她還沒有起身,倒有點不大放心,走近床前,用手探探她的呼吸,倒是將她弄醒了。睜開眼睛哈哈一笑說:“放心,還活著哩!昨晚是我近來睡得最好的一個晚上!”於是我放心地離開了這個陳家灣。
回到杭州不久,我即投入了這項工程。每天晚飯後回到房間,攤開稿子,開始這“第二份工作”。
再一次通讀了原稿,將要補充的內容做上標記、調整順序,再擬定目錄和小標題。圈定了大綱後,就另用稿子邊整理邊謄寫。我給自己規定的任務是每晚不少於二千字。
因為較長燈光的照射,那一年,我案頭的水仙花開得特別好,鄰居們都感到詫異,最後才發現這個秘密。與此同時,為了取暖,將煤餅爐拎進室內,差點煤氣中毒,丟了性命,幸虧老伴和女兒進來,總算幸免。
大概用了一百多個晚上加上星期日,也就是整整一個冬季吧,總算初步完成了任務。我又背著改寫稿去到陳家灣讓她過目。
這次隻住了兩個晚上。她對整理稿基本上是滿意的,說是脈絡清楚了。可是因為對冀汸排擠她這說法,我作了模糊處理,使她耿耿於懷。我向她解釋當時我所知道的情況,明白告訴她:我若不是知情者也就罷了,我明明知道這是你的誤會,口頭說說也就算了,我不能讓這誤會出現在白紙黑字的書上。她再沒有說什麽,但是看得出她的不高興。
直到該書出版以後,她這情緒仍未化解,認為我是為冀汸“掩蓋罪責”。這是別人告訴我的。到現在我還是認為我這做法是對的。究竟如何?讓後世讀者來評論。
稿子審定後,劉耀林同誌指定由李均生任責編。老李是我們大家一致公認的最敬業的編輯,交他編我覺得比我自己編更放心。
取個什麽書名?卻使老李和我絞盡了腦汁。就叫《吳似鴻回憶錄》吧,她的知名度不高,很多人不知道她是個什麽人;取一個花哨響亮的書名吧,我們這一代思想比較保守的人,又怕不大妥當,自己心理上過不去。我們覺得書名必須是符合書的內容,即使不要求它是畫龍點睛,至少也要能靠得上譜。
所以最後李均生同誌說出了《浪跡文壇藝海間》這個名字時,我不禁拍案叫好。就說對這本書的作者吳似鴻本人和這書裏寫的東西,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文壇藝海,吳似鴻真是無不涉足。她的一生,的確都轉輾在文學藝術圈子裏,在這個圈子裏曆盡滄桑、飄泊一生,以至終老。她很早就寫過作品,並在多種刊物上發表過,但都沒有什麽影響,數量也不多;她是南國社社員,演過《卡門》、《生的意誌》,田漢還為她度身寫過《南歸》。她曾和金焰、唐槐秋、陳凝秋(塞克)等名演員同台演過戲,可是最後並未繼續下去;她進過藝專畫過畫,但這隻成為自我消遣,我們說她畫的老虎像貓,她也承認。她走過的地方很多,到過香港,也去過歸綏。南下抗日、北上勞軍,都有過她忙碌的身影。
她在文藝界的朋友、熟人很多,老一輩的如柳亞子、許地山等都對她很好,為她介紹過工作。同輩中的友人更多。茅盾、夏衍、鄭君裏、陳波兒、吳作人等都是。田漢更不必說了,50年代她每次去北京都住田漢家中,田老太太將她看做自己的女兒。她最後一次從北京回杭州,田漢親自為她背鋪蓋送她上火車,但這也是永別。
是性格也是命運,更是這個社會的大環境,使她這樣一個人,最後的歲月,竟孤獨地在一個荒僻的農村,終老此生。
在旁人看來,也許會為她抱不平和同情,憑我和她多次的接觸中,覺得她自己倒不怎麽介意,而一如既往地抱著“我行我素”的態度,直到八十三歲離開人世。
《浪跡文壇藝海間》從寫作到現在,已三十多年。當時書中寫到的有些人已經去世,但尚有不少人還都健在;而現在我再檢閱這本書的時候,卻發現書中寫到的那些人,都已先後謝世,幾無幸存者了。而當年尚居中年的我,也已進入耄耋之年,說不定什麽時候也就歸去,這是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的事。
為遵友人建議,不讓這些已成往事的瑣事隨我湮沒,特記錄在此。
《浪跡文壇藝海間》的出版,曾得到一些好評,更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在該書出版多年後,有中國社科院文研所的一位姓劉的青年找到我家,說已去過出版社想買這本書,出版社告訴他已無存書,隻好將我的住址告訴了他。他說希望我借他一天,他準備將全書複印帶往北京。因他是研究南國社的,研究中遇到“30年代名演員陳凝秋為什麽離開南國社?”一題時,久久不能得到答案,後來在《浪跡文壇藝海間》中得到了。我看他很誠懇,需要這本書,就將存留的三本樣書中,取了一本送他,他如獲至寶,十分感謝。
因此,有的朋友認為這本書的麵世,我“功不可沒”,我倒不這樣看,我認為在我的編輯生涯中,能做成這樣一件事,是我的幸運,能為浩瀚的文壇藝海撿出“滄海一粟”,我的付出十分值得。這類似出土文物,需要時千金難買,不需要時即是破瓦殘磚。
201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