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學昭同誌生前,我為她的好幾本書當過責編,讀過她的大部分作品,可是這本《延安訪問記》,卻是久聞其名而今天第一次讀到,原因是很長時期以來,她自己已沒有了這本書。在她寫於1979年的回憶錄中提到這段時間的生活,曾寫著:“可惜我手邊已沒有了《延安訪問記》。”
現在放在我麵前的,是一本複印件。這是法國的一位研究中國婦女運動的學者倪娃爾女士,她1984年來杭州訪問學昭同誌,知道這個情況,在她後來有機會去香港時,從香港複印了寄來的。從那簡單的甚至可以說是粗陋封麵,和那密密麻麻毫不講究體例的豎排字行中,可以看得出當時出版是多麽匆忙和局促。
書的封麵和書脊上,都標著香港北極書店印行,時間是1940年7月。然而作者在回憶錄中對這本書的注釋裏卻寫的是“1939年由重慶三聯書店在香港出版。”這顯然是有誤的。但不知當時是否北極書店接受三聯書店(該是生活書店)的委托,還是北極本身就是當時三聯的另一塊牌子?這書好像是僅此一版,解放前和解放後內地都沒有印行過。因此雖然外表簡陋,卻也彌足珍貴。
全書二十多篇文章,二十三萬餘字,是作者1938年第一次去延安時寫的。當時,在法國留學八年的陳學昭回國不久,滿懷愛國熱情和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深仇重恨,同時對國民黨政府抗日不力感到了失望,所以來到延安。按她自己所說,是“想對各種各樣對延安的反映,找一個清楚的回答”。那是在戰爭時期,交通十分困難,她從重慶繞道到成都,從成都到西安,再由西安八路軍辦事處送她到延安,在西安待車時,有一段有趣的插曲:多年在國外生活的她,不習慣穿中式的旗袍,這時也仍然穿著西裝衣裙。一個從延安魯藝來西安辦事的女同誌見了,便忠告她說:“你這樣子去怕是不行的,並不是不許穿,是因為大家都穿軍服,你一個人穿得不同,不好意思走出去。”她這才臨時上街去買了兩件布襯衫和一條工裝褲。
從重慶到延安,路上一共走了三十六天,在延安,她一住就是十個月,參加了許多大會小會座談會,甚至出席觀看那點燃著煤氣燈的文娛晚會,作了許多采訪。這些文章,都寫於延安的窯洞中。應該說,這比起趙超構先生1945年訪問延安後寫的《延安一月》早了七年。文章的前麵幾節,曾在當時重慶黃炎培先生創辦孫起孟先生主編的《國訊》周刊上發表過,但被國民黨新聞檢查機構將稿子截留沒收,書店打好的紙型也被抄走。幸虧作者對此已有經驗,尚留有一份稿子在女友處,後來通過進步朋友的幫助送到香港出版。
這本書的可貴處是沒有任何清規戒律、條條框框,完全以一個年輕的愛國的知識分子的眼光與角度,十分忠實而客觀地記錄了她看到的一切,但是字裏行間,滿溢著無法遏止的對這片土地的熱情。她寫著“延安的街,我實在歡喜它,可是我又說不出什麽理由,它是那樣的髒,那樣的擠,你沒有地方可以落腳,不要說沒有柏油路,水門汀,就是石子也沒有,盡是黃泥沙——最近才鋪起了大塊的石子,那是最近的事情——可是我還是愛它……我想我所歡喜於延安街上的,是民主與自由的空氣吧。在延安街上,你盡講,盡笑,從國家大事,以及你私人感情的事,你盡講,大聲的講,是可以的,沒有人在你旁邊、背後偷聽,沒有人盯你梢,你放心,不用怕,也不用東張張,西望望。延安的街上還有一個特色,就是,沒有一個乞丐”。她稱延安是一個“年輕的城市”,讚頌延安的政治清明,讚頌延安的艱苦精神,讚頌延安的抗日熱情,讚頌延安的良好風氣……
文章又寫著:“在邊區,人與人間的關係是比中國任何地方好多了,這些人類的醜惡感情:嫉妒,彼此擠壓,是比較淡薄多了;這些人類接近於獸的本性也比較的泯滅了,他們能把一個極大的目標,也是人所仰望的,清楚地擺在各人的麵前,使人們明白,至少時時會反省到自己是一個什麽東西。這種工作,不但對我們抗日是好的,是需要的,實在對全人類也是有益處的。……”
在這裏,她像是辛勤的蜜蜂不停地吸取著花蜜,她訪問過許多黨的領導人,如毛澤東、朱德、張聞天、吳玉章等;也采訪了許多文藝界的知名人士,如:柯仲平、成仿吾、丁玲、周揚等,同時還訪問了馬海德、李德等當時在延安的外國朋友。在訪問毛澤東同誌時,她寫著“毛澤東先生,延安人人叫他毛主席,是非常的忙,聽說每夜隻睡三四小時,成年擔負著重要而過度的工作。可是毛先生什麽小事都不忽略,誰如果有什麽要申說,可以直接寫信或請求見他,都可能的,總之,人人可以去見他,聽說毛先生也歡喜和外來的人說話”。在訪問中,她曾提出:“如果西安一旦不幸失守,延安與西南的交通阻隔了,受到封鎖,糧食發生問題,怎麽辦呢?”毛主席微笑著回答她:“有辦法,靠老百姓……我們還可以打遊擊。”告辭時,還送她到門外。在這裏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十分親切的並未神化的領袖。
也許正因為當時的她是處於“客卿”的地位,憑著自己的直覺,能夠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因此在滿腔熱情的讚頌之餘,對有些問題也敢於提出自己的意見。當她發現有的人工作不力時,她寫著“我有時傻想:犯錯誤的人,有些可以送他上清涼山或降級工作,但假如有的人,他們並不犯錯誤,可是也不起勁工作,你批評他,他笑笑,那不知道怎樣對付……”她擔心這種不良作風會傳播開來。實際上是看到了“大鍋飯”的弊病。還有對把一些不能勝任其他工作的人安排作小學教師,她也認為不妥,覺得小學教育應該十分重視。另外,文章中也涉及到政治工作者與科技人員的關係,“有些政治工作者,好似不十分看得起科技人員……在他看起來,科學的技術人員不過像一個木匠或手工業者,木匠或手工業者是一個群眾,而科學的技術人員好像不是一個群眾,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這直率的意見也正是真誠的諍言。
這本《延安訪問記》,若作為報告文學來讀能讓讀者知道許多故人和往事,了解那個令人懷念和令人激動的年代;而若作為史料來看,它又是十分詳實而生動的。出版到現在已曆經五十六年,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應該說它是經受了時間的檢驗。雖不能說它是完美無缺的作品,然而卻是情真意切地記錄了那個時代的一本書。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