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的3月20日是浙江文藝出版社成立日。30年後要慶典,拉出了長長短短的文章與書籍。大體上每一路圖書都需要有人來寫一寫。我想書隨時代都已成了過去式,而人,大約再過若幹年,基本類型還是那個樣。所以要我來寫,我就寫出書人,以下便是我眼裏的當代文學室編輯。
一編室素描
當年現在的文藝社也隻是一個文藝編輯室。李偀民是主任,三八式的老革命。在武林路125號時辦公室的桌子有點像小學生課堂,孩子們課桌向著黑板,我們是向著朝南的窗戶。老革命沒一點架子,傳達精神的時候,她說:你們聽好了,我們現在開會,不過不用回過頭來,我說,你們聽……這就是最早的會議。似乎這個文人傳統一直沒有丟,直至文藝出版社成立之後,除了全社大會,每個編輯室的會議還都是不正式的,說一聲開會了,椅子搬搬攏,湊在一起說事兒,說完就散。上班是同事,下班是朋友。
記得當年我結婚的時候,杭州買糖是要票的,想分糖也得討糖票。一聽說黃建中去上海出差就拜托他。因為上海不要票。一家店一人可以買兩斤,一旅行袋喜糖就是他兩斤兩斤地買了,背回來的。結婚要請全室吃頓飯,也是老同誌替我去預訂的。我工作後記憶深刻的中秋節,是主編劉耀林帶著大家在寧波的一家招待所裏賞月,一杯茶,一個餅,大家溫情地說著廢話,望著天上亮晶晶的月亮。
費淑芬老師則更是像老大姐,無論人品、眼力、文字功底還是選題創意都稱楷模。 費29歲時補進了右派的隊伍,剛戴帽,就發現懷孕了。來得太不是時候了,她真不想要這個小生命,就希望通過超負荷的“勞動改造”墮胎,挑重擔,爬牆擦窗,不好好地爬下來,而是跳下來。可是命定要來的總要來,小生命不屈不撓地來到了這個世界。70年代末落實政策重返杭州時,身邊多了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她是繼 李偀民之後的室主任。費淑芬做得最出名的一件事,發掘出一個“文物”式的人物吳似鴻。那是她收到的由17本學生用的練習本寫成的回憶錄。作者用鋼筆、圓珠筆和鉛筆寫就,稿頁之間還夾有蚊蟲血跡、小昆蟲屍體等物,樸素真實,但是零亂不堪。作者是蔣光慈的夫人,有過豐富複雜傳奇式的過去。在當時領導劉耀林的指示下,費淑芬去紹興,一共談了三個白天和四個黃昏,訪談結束後花了一年多時間,才將一部稿子整理成《浪跡文壇藝海間》,為現代文學留下了一份十分珍貴的史料補闕。在費退休後的許多年裏,常會有研究者上門或來信索要此書。
張德強比我稍晚一點進社。上世紀80年代著名詩人。為人溫和,敦厚,左看右看不像寫詩的人。能喝酒,量不大;能寫激情的詩,卻從未見他有慷慨激昂的時候。這樣的人當編輯自沒話說。我們共事的時間不是太長,當時他是詩歌編輯,所有的詩集、詩選都由他負責,由於詩集銷量不好,所以他經常去編散文、小說或者其他,汪國真詩選出版於他手上,當年汪國真紅得發紫的時候和他一起去北京約稿,順便還組了別的稿件。張德強像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做事很少計較個人得失。
曹布拉始終像個書生。他是費淑芬之後的室主任。高個,精瘦,弓著背抽煙的模樣有點像想象中的魯迅。80年代的才俊,做事是那樣地一板一眼,平時相處也不苟言笑,哪怕是寫了武俠小說,依然不失書生模樣。印象最深的是在版權法沒出來之前,他指揮我們“打砸搶”,我們買了金庸的港版小說就翻印,出版了《飛孤外傳》,還替作者補了港報連載時留下的漏洞。
鄒亮當時是我們室裏學曆最高的研究生編輯。幹淨整潔,和氣寬容。再一特點:手提得起。當年《都市風流》出版後,文藝報約稿,那篇磚頭一樣分量的評論就出自剛剛來社的新編輯之手。悟性極高,很得德高望重的顧驤老師的好評。
八九十年代出差組稿是經常的事,印象最深的是去福建,舒婷告訴我上廁所要給小費,至少5毛。這是第一次聽到在中國大地上要付“小費”;福建作家林和平請我們去他家喝茶,居然捧出餅幹箱抓茶葉,此時方知大葉茶“鐵觀音”。最最有趣的和鄒亮、張德強三人去鼓浪嶼,敲瓦爿,咬牙吃一頓饕餮海鮮,吃了105元,其實說得上來的就是一個蛤蜊蛋花湯,撈撈真的撈不出幾隻蛤蜊。哈哈,當時好心疼啊。這錢差不多是一人一月的工資。
鮑嫻嬌嬌小小的一個大學生,比我小兩肖,是我們室裏最小的一隻“老虎”。當時為《南方有嘉木》去北京搞活動,我們都坐飛機,隻有讓她坐火車。我都有點心疼,去和社長說。老蔣硬是要她鍛煉,理由是年輕啊,年輕逼得出來的!結果另一位領導還讓她捎帶兩萬現金(也許是她生平第一次帶那麽大筆的現金吧)。第二天傍晚,她一蹦一跳地到了,車上睡了一夜,現金一分也沒少。現在呢?是一根台柱子啦。
陳堅曾是我們社裏最柔美的一朵花,她的文筆與她的外貌一樣姣好,帶一點江南特有的水汽。編書也是一把好手:慢工出細活!像足了我們的老編輯李均生。交給她的書稿,絕對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所以她的稿子基本上是不用用心“複審”的。
羅俞君最早是少兒出版社的。她調來後很快轉換為成人視角,從領導交辦的《秋雨散文》起步,組來了《楊絳散文》《錢鍾書散文》《蕫橋散文》等,出版了許多優秀作家的散文。
梁珊不是一編室的人,但一編室大半的封麵與她有關。北京人的梁珊,視野闊大,快人快語,開不開心全在臉上。都說女人與女人難相處,但一編室與梁珊是很好相處。我敬重梁珊,更是欣賞梁珊。記憶最深刻的是90年代初,普及電腦設計的時候,“蘋果”這個詞率先是從美術設計進入(傳統美術靠的是一支筆一張紙), “英盲”的梁珊被選派到總署去學習,麵對的是陌生的ABC,一串串的專業術語需死記硬背,在英文詞組下注上中文“別音”,半月後從北京回來,梁珊整個兒地縮了一圈,成了“骨感美人”。可她說什麽也沒學到,連開關電腦都不會。但從此後封麵創意上了一個新台階。要強的梁珊每每向自己挑戰,最著名的是文藝社全套外國文學封麵,曾引導了一個潮流,我們室的學者散文、台港散文、當紅作家散文等等,還有不少的得獎書都出自梁珊的手。比如《生命之歌》《茶人三部曲》《中國院士》等等。
本人1978年從杭大畢業來到出版社,正好趕上了出版業發展的好時機,沒想到學中國文學的卻是從外國文學“起步”,1979年跟著董校雪從上海舊書店裏揀來一套出版於上世紀40年代的美國小說《飄》,譯者傅東華,是我們浙江金華人。《飄》1936年問世後引起轟動,被好萊塢搬上銀幕,在世界上被翻譯成29種文字,總共銷售了近3000萬冊。根據此書拍成的電影《亂世佳人》獲10項奧斯卡獎,並迅速風靡全球。據說,在上海播出時,為趕時間傅東華是在麻將桌上一邊玩一邊譯。所以他是根據自己的理解,譯出了適合中國讀者閱讀的美國小說,有些枝蔓被刪。當時閱讀時我們被故事吸引,被人物深深打動。沒有想到當決定重新出版《飄》的消息剛一傳開,十幾個省的發行部門就蜂擁而至,許多大專院校也紛紛要求供應此書,《飄》的印刷計劃從10萬冊一路飆升至60多萬冊。然而正當《飄》的上冊剛剛出版,中下冊尚在印製的時候,一場震蕩中國出版界的暴風雨頃刻而至……從地方報刊到北京的著名報紙都做起了“《飄》到哪裏去”文章。日本時事社隨即作了報道。一位文化名人竟在信中言辭激烈地說:“‘社會主義’不知隨風《飄》到哪裏去了。”
直到1980年6月鄧小平同誌對《飄》的出版給予了肯定風波才平息。之後還獲得了全國首屆優秀暢銷書獎。一部小說《飄》由文化事件引發為政治事件,對於剛剛工作沒多久的我確實是一次很好的鍛煉,不過,當時所有的擔子都是大領導馬守良抗著,我們隻是跟著指示去做,“怕”這個詞是沒有的。倒是過了很多年以後,在閱讀建國以後關於政治運動的回憶文章時,回想當年才覺得有點後怕。
當然,同時也覺得非常非常幸運。這“幸運”豈是“幸運”一詞可以概括!
作為當代室的一編室曆史悠久,出版社也因各種變化而人員變動,但“主題”從未變化,所有的同仁都隻有一個信念:出好書,做好人,為未來做點文化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