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向沒大沒小地直呼她為老費。
老費是一位編輯中的作家、作家中的編輯。在我們這批老友中間,她是個令眾人敬重的長者。可我們覺得從她那裏受益終生的,首先還是她的風骨可鑒。
用老費的話說,“老”對人是最公平的。老去本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我們都在老去,老費比我們先“老”一步。可她老則老矣,老得也有風骨。我們相識大約有三十多年了,她從浙江文藝出版社離休也有二十多年了吧,老費還是那個老費,她的精氣神始終如一。精氣神就是風骨。風骨是骨子裏的品相,好像與生俱來,是“裝”不出來的,也是不會輕易改變的。她的名言“老了不要背(時)、不要討人嫌”,成了我們大家的座右銘,並付諸實踐,時時反躬自問,自我提醒,互相提醒。
都說“文如其人”,用在老費身上一點不錯。我們一向喜愛老費的為人,也喜愛她的散文,喜愛的就是她為人和為文的風骨。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我們杭州一套《女記者女編輯散文叢書》,其中有老費的《秋葉集》。我為本叢書寫過一篇編者後記。現在看來,那時對老費散文的認知僅僅流於文字風格的層麵:
費淑芬的散文風格是清淡,作品樸實無華而內涵濃厚,看似平淡其實耐讀,於平易中見真情……
但凡搖筆杆的,文字風格人人都有;風骨卻不一定。風骨是個古老的文學命題,是審美的靈魂。劉勰《文心雕龍》專篇論“風骨”:“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於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大意是說,文骨與文風、端直的言辭和駿爽的意氣相統一、相融合,才成為詩文的“風骨”。最為難得的是文章脫盡包裝,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這也正是魯迅舊作所說的“掃除膩粉呈風骨,褪卻紅衣學淡妝”的境界。
我們看到,無論是抒寫未曾忘卻的文壇人物的前塵往事,還是講述自己“一路走來”的人生經曆、“樂在其中”的編輯生涯,無論是美好的青春遙憶、令人扼腕的悲歡離合以及千絲萬縷的人間情意,還是“閑話三千”的生活感悟等等,老費這類紀事懷人、有感而發的文字,往往注入人文精神的元素,注重人的精神世界的揭示;同時,於素麵朝天的描述中,可見其端直峻朗的風骨。
延安時代的老作家、以《工作著是美麗的》而聞名的陳學昭,被排除在文壇之外二十餘年。老費為她生前的好幾本書當過責編,兩人結下了難解難分的友誼。文集中寫陳學昭的文章,有七篇之多,覺得彌足珍貴。意味深長的是《美麗的回憶》,說的是陳學昭1927年到法國留學期間,第二年因事回國,當時她在巴黎兩個好友之一的季誌仁,送她到馬賽,旅館裏兩人共處一室,同睡一床,竟相安無事。“兩個人並排睡著,就談起來……”日後,陳學昭在回憶錄中有兩段文字寫了這個美麗的情節。老費說:“也許現在的年輕人對此會覺得不可思議,而隻比她小了二十多歲的我,卻是完全能夠理解她們這一代人的道德觀念,以及受這觀念製約的行為。”我們又比老費小了許多歲,同樣是完全能夠理解的。但陳學昭這兩段回憶文字也碰到過非議;老費則不敢苟同。文中寫道:
對這兩段文字,我曾經與一個也算是“名人”了的人爭辯過。因為他說:“這麽大年紀了,還寫這些做什麽呢?教人看了很不舒服的。”意思是不相信僅止於此。我很想說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但還是忍住了,隻說了:“我倒以為這段寫得很好,所以能夠寫出來,正說明他們之間的純真與坦然。”
美麗的回憶總是那樣讓人不能釋懷,直至陳學昭走到人生旅途的最後站點,她還主動撥起那根心弦,與老費做了一次帶哲學意味、令人心碎的交談:
記得就在她去世那年(1991)的春季,她在與我的一次閑談中忽然問我:“你說人生道路會不會有偶然性呢?”我回答說:“我想是有的。”她點點頭說:“我想也是有的。如果那次在馬賽,季誌仁如果‘欺侮’了我,那我以後的生活肯定又是另一個樣子了!”她說這話時表情是冷靜而坦然的,看不出有什麽遺憾或追悔,可是我心頭不由一酸,不忍再問什麽。
陳學昭也沒有選擇另一位好友蔡柏齡作為人生伴侶,甚至周總理也曾為此表示過遺憾。她有過一段不長的婚姻,卻又分了手,爾後一直單身生活五十年。老費認為這些也許隻能歸咎於命運了,也有性格的因素。這是生活中的一種“缺陷美”,“凡是沒有得到的總是更好的,距離產生美感”。末了,關於婚姻、關於幸福,老費作出了這樣的解讀:
我覺得人的一生中,有著能夠終生相憶或被相憶的友人,是極大的幸福。從這個意義上說,陳學昭同誌是幸福的;被她相憶著的兩位友人也是幸福的。這些美麗的回憶比起那些失敗的婚姻來,不是更令人向往和歆羨得多麽?
又一個被遺忘、流落在村野之間的文壇人物是吳似鴻,如果不說明她是現代文學史上有名的左翼作家蔣光慈的夫人,恐怕現在的人誰也不知道她是誰,更無人會知曉她竟有著如此豐富複雜傳奇式的過去了。1984年,吳似鴻的回憶錄《浪跡文壇藝海間》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得到讀書界的好評,現代文學研究人士更是如獲至寶。老費是這個稿子的責編。殊不知老費當初拿到它的時候,隻是一堆沾著蚊蠅血跡、文字零亂不堪的練習本。在沒有錄音機的情況下,老費深入鄉間,進行“擠壓式訪談”,讓吳似鴻講述,自己記錄。正是根據這些第一手資料,老費當成“第二份工作”,從頭整理、改寫(等於重寫),自己給自己規定的任務是每晚不少於二千字,曆經整整一個冬季的一百多個夜晚再加上星期天,最後終於成書。時近三十年後的今年3月,遵從友人建議才撰文的《我與<浪跡文壇藝海間>》,如實地、細細地記錄了這一段難得的文字因緣的前前後後,包括某些曆史的恩怨與誤會;包括“留得身後好人名”的分管總編劉耀林的首肯;甚至不忘寫下,這恰當不過的書名還是編輯同事李均生給起的。老費最後在文中說:
有的朋友認為這本書的麵世,我的“功不可沒”,我倒不這樣看,我認為在我的編輯生涯中,能做成這樣一件事,是我的幸運,能為浩瀚的文壇藝海撿出“滄海一粟”,我的付出十分值得。這類似出土文物,需要時千金難買,不需要時即是破瓦殘磚。
在老費筆下,沒有過度散漫而隨意後的低吟淺唱也沒有刻意和矯情,沒有宏大敘事也沒有小題大做(隻有小中見大、小而有意思),更沒有膩粉紅衣、濃妝豔抹或無病呻吟。我們看到的隻是直觀而真切、鮮活而流動的生活標本,隻是世事洞明後的淡然,隻是與社會、與人生、與生命對接共生的東西。我們從她的筆下看到了生命之光的傳承,也有自由生命狀態下的無奈與渴求,卻從來不乏正直的秉性飛揚,還有一以貫之的真情與真誠。這為文的風骨,在我們看來是超越語言文字和人生故事之上的人文精神的生發,是出於對於人、對曆史的尊崇和敬重。她的文風固然含而不露,卻是蘊含真情的;樸實無華,卻是簡潔有力的。但我們更為推重的,是她的題旨的深摯,文骨的份量。
一般來說,為文的風骨更多地表現為人生的曆練、社會的良知與豁達的曆史氣度。《遙憶當年》中,那個“生活上極端艱苦,精神卻十分昂揚的時代”早已漸行漸遠,老費說,“至今仍值得告慰的是:當年我們雖然幼稚,但卻是真誠的,力量盡管微薄,卻是毫無保留的”。有光明也有曲折,有執著也有惶惑,有美好也有苦難。即便是暴風驟雨擘頭蓋腦襲來,一下子夫妻雙雙被打入另冊,被“拆廟”掃地出門,老費也能隨遇而安,淡然處之。“掉入枯井”般的時節,她還留意到“在燈光與河水的交映下,這地方顯得有幾分美麗”。所謂“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正是這種人格力量的寫照。她在《心香瓣瓣慰英靈》中說:“是與非,功與過,曆史是最好的見證。一個人離開了人世那麽久,在人們的心中仍有深遠的影響,這豈是權貴或豪富所能企及的?”《四十餘年一瞬間》,寫解放初期嘉興地委文工團的老同誌一次快意相聚,也說到她和她昔日的戰友們對於人生、對於曆史的態度:“約定俗成,彼此盡量不談過去的不幸遭遇,也不要以今天來否定昨天,每個時代都有沉重的付出”,“透過今天看到的卻是昨天,仍是那洋溢著美好青春的當年。”人生不過是波瀾翻騰的曆史滄海的一粟。不枉在這世上走一遭,看風生水起,曆風雲際會,那是我們的造化和幸運。
文集中,老費還先後寫了作為編輯的“我”早期在《浙江文藝》、《大眾演唱》、東海文藝出版社以及《西湖》文藝雜誌的工作經曆及人際關係。我在想,為什麽我們在讀老費憶舊紀事文章的時候,總是能夠感受到一股久違的時代氣氛撲麵而來?撇開某些史料價值不說,那無疑得益於作者在刻畫個體人生、記述刊史社史文學史的片斷中,總是如此忠實曆史,直麵曆史,反觀曆史,感念曆史。
正如她為項冰如和他的散文寫的文章標題所言,散文是一項“寂寞的事業”。編輯亦如是。老費之於編輯這職業、散文這文體,都從來隻事耕耘,不事張揚,最是甘於寂寞。唯其寂寞,足見定力;唯其寂寞,更顯風骨。然而,作為一個長期從事“寂寞的事業”的編輯兼作家,其所秉持的風骨,在作者本人卻是渾然不自覺的,隻是於不經意間的自然流露罷了。
粗略寫下這點文字,權當為序。不盡之意,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