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德大咖啡館的老吃客
早晨7點一刻,南京西路尚未完全蘇醒過來,然而靠近成都北路的德大西菜社門口,已經有人等候了。門口那個看上去三十多歲、一頭自然卷的男人倒是一臉淡定:“來吃咖啡。”
是的,早晨的德大是一間咖啡館,當年開在四川路中央商場的時候,與相隔不遠的東海咖啡齊名。這裏早上的開門時間是7點半。“天氣熱的辰光,門還沒開,已經老多人等在外頭了,像排隊一樣。人家不曉得的,還以為要買緊俏商品唻。”在店裏工作了三十多年的黃建英說。
7點半還沒到,已經到崗的店員便把門打開了。來的年頭長了,客人都互相認識,所謂以咖啡會友,互稱“咖友”。
靠近吧台的方桌上放了十幾個保溫壺。卷毛拿起兩個容量較大的黑色保溫壺,走到靠窗的一張桌子旁,一個放在桌上,另一個順手塞到了桌肚底下。“來得早熱水瓶有保障,晚了都拿光了。”他解釋說。一樓共有13張四人座的桌子。5張長方形的桌子挨著圓拱形玻璃窗,可以看到街景;中間一排是5張菱形放置的方桌;靠牆還有3張卡座。
卷毛隔壁桌來了位穿藍大褂的老先生。“某某死脫唻。”卷毛跟他議論起某位咖友。
“冬至前頭死的。今年要死脫7個了。”老先生感慨說。他把椅子側過來放,椅背靠牆,麵向整個咖啡廳坐下來,看起了報紙。
喝完咖啡喝茶,保溫壺都是要認主人的
靠窗最裏桌的沈平原也到了。“黑的呢?”他一來就找起了常用的那個保溫壺。
“黑的我這裏有。”看他到處找,卷毛隻好彎下腰,取出“藏”在桌腳邊的那個遞給他。
沈平原一頭板寸,穿件大紅色滑雪衫。他60歲不到,已經開始以老年人自居了。“我就住在附近,走走就過來了。年紀大的睏不著呀。老房子隔音不好,我假使待在家裏,要把人家吵醒了。年紀輕的要睏覺,老年人都起來了。有的跑到公園裏廂,我歡喜到此地來。”
說話間幾乎每張桌上都已有了客人,保溫瓶紛紛被領走。此刻才剛剛7點半。
“一隻台子,就是一隻圈子。”沈平原指點說。“每隻圈子大家聊的話題都不一樣。有的歡喜聊聊現在的形式、政治;有的歡喜聊聊打牌、搓麻將;阿拉台子上呢,歡喜講講咖啡吃好,到啥地方去聚餐,啥地方去旅遊旅遊。”
他一邊說,一邊去吧台拿了兩個煙灰缸回來。一個放在自己桌上,另一個遞給鄰桌瘦瘦的爺叔,看來咖友們都是老煙槍。“咖啡館嘛,就是這種格調呀。”他說。
早晨的咖啡優惠,10塊錢一杯。“10點鍾前頭全部10塊,針對阿拉老客人的。”沈平原說。逢年過節,店裏還會表示一些小心意。“年初一,阿拉老客人坐好,咖啡端上來,不要鈔票。一人送一杯,因為阿拉一年到頭天天在此地。中秋節呢,每個台子上擺兩隻月餅,斬好,一人吃一小塊。倒不是要吃他的月餅,就是覺得蠻開心的。伊拉這點做得還是蠻好的。”
這些老客人究竟有多“老”呢?“我18歲出來吃咖啡的,吃到現在四十年了。”
“老早都是這種咖啡館,南京路一路過來交關(很多):從上咖,到‘大凱歌’,再到這裏對過‘小凱歌’,前麵轉彎角子圖書館(注:南京西路近黃陂路,原為上海圖書館,後為上海美術館)旁邊海燕——現在變銀行了,大光明電影院旁邊喜來臨,再過去德大、東海。現在都關掉了,隻有德大了。”
談起自己生長的弄堂,朱國權勁頭十足
“儂坐一歇呀,8點鍾以後人就多了。”坐在靠門口桌子上的朱國權招呼我坐下。他光頭發型,兩撇蠟筆小新一樣濃密的眉毛讓人過目不忘。桌上已經圍坐了幾個爺叔。
咖啡館裏的客人越來越多,講話分貝也逐漸高起來。手工咖啡燒得慢,客人們卻並不著急,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熱絡地聊著天,氛圍和連鎖咖啡館很不一樣,倒有幾分像是茶館店。
一個中年男人背著細長的背包走進來,在藍大褂老先生那桌坐下。打開背包,取出一把二胡拉起來。二胡的樂聲緩慢而悠揚,男人神情專注,似乎並不為周圍的高聲談笑所擾,而其他人也早已習以為常,都不曾轉過頭來特意看上兩眼。
朱國權這桌愛聊的是“社會行情,做生意的信息,大家談談心得體會,對社會問題的看法”。朱國權年輕時在海鷗照相機廠上班,“關脫唻,作孽”;後來自己做點生意,做做股票,“最近股票難弄,邪氣(非常)難弄”。
一提到自己生長的那條弄堂的名字,朱國權仿佛聲音都高了八度。“我就住在對過靜安新邨,老早阿拉弄堂出來就是‘小凱歌’咖啡館,我12歲就開始吃咖啡了。”
咖友們口中的“大凱歌”、“小凱歌”是凱司令西點的別稱。“文化大革命的辰光,凱司令改叫‘凱歌’。靜安別墅旁邊的是三開間門麵,所以叫‘大凱歌’,阿拉弄堂門口是一開間門麵,叫‘小凱歌’。凱司令的門頭是阿拉寧波人設計的。”
如今朱國權已經搬出了這條弄堂,但每個禮拜還是會來喝一兩次咖啡。這天過來,是因為還住在弄堂裏的老母親特意給孫女買了新雅粵菜館的包子,叫他帶回去。“儂叫是來得晚了,早幾個月來就好了。有兩個吃咖啡的九十幾歲了,現在住到醫院裏了。”他說,“等阿拉這個歲數的人老了,這種咖啡館就沒人來吃了,後頭斷層了。”環顧整個咖啡館,像卷毛那麽年輕的可以算是特例,55歲的朱國權已經算小的了。
“不是咖啡沒人來吃,是‘咖啡茶館店’沒人來了。”旁邊的爺叔糾正他。
一杯杯香濃的咖啡已經端上桌了,搭配的是三花淡奶。老咖友們說:“淡奶是德大行(流行)出來的,東海沒的。吃咖啡,一定要加淡奶,不然咖啡的味道‘吊’不出來。奶精阿拉不吃的。”他們也知道現在流行的是卡布基諾、拿鐵之類的花式咖啡了,所以末了要加一句:“阿拉還是歡喜吃比較老式的咖啡,不歡喜新式的。”
德大的經理勞建榮說,過去一杯咖啡有三種喝法。“咖啡剛剛端上來,有一定的溫度和香度。先吃兩口,他覺得今朝咖啡吃得相當適意(舒服)。隨後稍許擺點糖,嚐點甜味的感覺。吃兩口,放一歇,再吃兩口。這樣咖啡隻剩三分之二了,再加點奶,吃兩口。這口吃好,咖啡基本上隻剩三分之一多一點了。擺了嗨,不吃了。”
為什麽不吃了呢?“因為這杯咖啡要吃將近一個半鍾頭到兩個鍾頭。留一點咖啡,大家開始吹牛皮了。其實真正的咖啡,他前頭已經吃光了。”他說,“吃咖啡其實就是種感覺。一個清咖,一個糖,一個奶,分成三步去吃,幾種味道都嚐過了。”
此時店堂裏幾個爺叔就著咖啡啃起了三明治或是大餅,這一頓早飯吃得是“相當適意”。喝完咖啡,保溫壺要派上用場了。“咖啡杯溏一溏,再倒杯白開水。有交關年紀大的,要吃藥的。”勞建榮說。
店裏還提供玻璃杯,供客人泡茶喝。“茶,阿拉是不賣的。但是可以提供開水跟杯子,儂自己帶茶葉來。基本上到此地來吃咖啡,還是比較人性化的。”
德大早間咖啡,享受的就是這份鬧忙和煙火氣
周末十多個咖友們圍坐在一起的場景,和勞建榮三十多年前剛進單位時看到的一樣。“德大是(上世紀)70年代初期恢複咖啡的,我1979年進單位的時候人氣已經很旺了,圈子基本成型了。”
“吃咖啡是種享受,但是這裏的享受,不是享受清靜。一清靜,他反而覺得沒這個氛圍了,吃得沒勁了。他在這裏吃咖啡,就是要香煙嘛吃吃,牛皮嘛吹吹,咖啡嘛再吃吃。人要多,這個台子牛皮吹吹,再到那個台子牛皮吹吹。這是德大老咖友的享受方式,跟現在小青年去的咖啡館完全兩樣。”在勞建榮看來,“這才真正體現出上海人吃咖啡的特點”。
當時,德大燒的就是“小壺咖啡”。“它好在哪裏?這樣一燒,整個店裏都有一股咖啡的香味,一下子就散發出來了。”不過,店裏隻有兩個咖啡壺,燒一壺咖啡是2分鍾45秒,一壺倒5杯。這樣家庭式的操作方式,客流量一大,來不及了怎麽辦?“來不及就用銅吊(銅製燒水壺)。”勞建榮說。
“上海牌咖啡,250克一個罐頭,當時隻有食品公司有賣。一罐燒一銅吊,可以倒18杯到20杯。”具體怎麽燒法呢?“一銅吊水,燒開以後,咖啡倒下去。用一根專門的木棒頭來搗,開小火讓它不斷‘撲撲撲’在滾,燒三到四分鍾的樣子。燒好以後先擺著,讓咖啡渣沉澱。倒出來的時候要經過一層過濾,再放到咖啡壺裏保溫。”
德大的小壺咖啡,就是用這個壺燒出來的
與“小壺咖啡”相對應,這樣燒出來的咖啡叫“大壺咖啡”。兩種方法燒出來的咖啡味道自然有區別,清晰度也不一樣。“小壺燒出來的咖啡是透明的,調羹擺在咖啡杯裏,有一半看得出。銅吊燒出來的就比較渾濁。但賣的價鈿是一樣的。”勞建榮說。
那麽,這麽多客人,誰喝“小壺”,誰喝“大壺”呢?“儂要吃到小壺咖啡,首先要在德大吃上幾年,要讓大家都認得儂。儂要混進這個圈子,然後才能夠吃到。”他說。
許多咖友都還記得德大有位名叫“顧瑞華”的老經理。“他是學生意出身,咖啡燒得特別好。同樣是‘大壺咖啡’,阿拉親眼看他燒,燒好倒出來是清呃,不渾。蠻怪呃。其他隨便啥人來燒,燒不出來的。”一位老咖友這樣回憶說。
如今,老顧已經西去,咖友們感慨,“阿拉這點人,從德大1角7分一杯咖啡吃到現在,有二三十年了。”
朱行鈞老先生75歲了,“咖齡”50年。“一年365天,吃咖啡我不‘脫班’(遲到,缺席)呃。”他說,“一天不吃咖啡,好像一樁事體沒做,所以一定要來。吃到我走不動,沒辦法了,不來了。”他說話的時候語速不急不慢,臉上帶著笑。
朱行鈞說,自己從出生到現在,在上海的住所“沒跑出過靜安區”。小時候,家裏在愚園路上有幢小洋房,之後搬到大沽路上,後來又動遷到常德路。他喝咖啡,是受祖父和父親的影響。“我祖父是吃洋行飯的,老早是美孚石油公司在上海的買辦。阿拉爸爸是小開出身,歡喜吃咖啡。”他記得,小時候家裏煮咖啡,買的是聽裝的巴西咖啡。父親有時早上一個人喝,有時下午等朋友來了一起喝。“我自己聞到咖啡一股香味道,逐步逐步就開始吃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咖啡一度斷了供應,隻好吃鵝牌咖啡茶過癮頭。“一塊塊四四方方的,家裏衝了吃。”後來咖啡館重新恢複,他開始到處跑咖啡館。“那個辰光我當技工,從單位跑到德大隻要10分鍾。1角5分錢一杯咖啡,吃好再去上班。”他回憶說,“阿拉爸爸一般在家裏吃,我歡喜在外頭活躍,交交朋友。剛剛開放的辰光跳交誼舞,我也歡喜的。”
在他看來,現在德大的氛圍和他年輕時去的那些咖啡館差別並不大。“儂去吃咖啡,總歸有圈子的,大家瞎聊八聊。那個辰光有老的一批客人,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也蠻多的。”
從德大搬到南京西路的第一天開始,朱行鈞就在這裏喝咖啡。“吃咖啡等於是一種交流。本來是一個人來吃,吃吃呢,大家聊聊。聊得對頭的,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兩個人到三個人,就形成圈子了。這幾個人坐這個台子,總歸是這個台子。假使今朝來的辰光這個台子還沒人,其他人也不會去坐。”
一張桌子上的人天天見麵,也會相互掛念。“儂幾天不來,這裏吃咖啡的朋友就要問了:他做啥沒來啊?是有事體還是生毛病啦?都會牽記的。有啥消息,大家都曉得了。”朱行鈞說。
“阿拉在講這裏一個老咖友。”沈平原說,“他原來住在虹橋,蠻好的。後來搬到石洞口,太遠了,沒人講話,不對了。現在他從家裏到德大,認得的;從這裏回去,不認得了。伊拉屋裏廂尋不到他人,就到德大來尋,必在德大。上海其他地方他都不認得了,就認得這裏,腦子就到這種程度,儂想想看。”
“阿拉這裏這樣的人多了。”他說,“還有兩個老的腳不好動了,女兒叫司機把他送過來,咖啡吃好再送回去。阿拉講,這個樣子嘛不要來唻。伊拉女兒講不來事(不行),一天不送過來,他在家裏麵孔就板了,不講一句話。來過了,就開心了。這是幾十年的習慣。”
自從前年秋天生了場大病,81歲的韋雙喜有一年多沒來過德大。過去他幾乎是天天要來的,每天下午來喝一杯咖啡。——他覺得上午人多,有點雜。
“這腔人稍微好點了。”這天中午,他特意過來吃飯。“吃塊牛排,吃一隻湯,吃點蒜香麵包,揀自己歡喜吃的。實際上,此地牛筋我也來得歡喜。”他說。
問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喝咖啡的,他倒是笑起來了:“1956年,算到今年59年了。”其實“咖齡”還可以往前推:“小辰光呢,伯伯一直帶我吃咖啡去。他是做生意的,‘老國際’(指在國際飯店喝咖啡)了。”等大學畢業有了工作,韋雙喜自己跑咖啡館了,“揀中了皇後咖啡館,在漢口路上,和平電影院旁邊”。
在咖啡館裏耳濡目染,他對煮咖啡的學問有了一定的了解。“咖啡這樣物事(東西),人人會燒,又人人不會燒……所以咖啡火候蠻要緊。更重要的,燒咖啡要有敬業精神。”
除了傳說中的老顧,德大過去還有一位咖啡燒得很好的女師傅,名叫“錢寶珍”。“她最早是在中央商場裏廂美心咖啡館做的。”在韋雙喜的心目中,那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上海灘上最好的咖啡館。
“美心門麵一點點大,店裏沒啥豪華裝修的,但是弄得清清爽爽。老板燒咖啡注重質量,生意好得不得了。好到啥程度呢?外灘寫字間的人來吃,吃到後來,香港明星夏夢、唱京戲的馬連良、上海交關名演員都跑到此地來吃,就要吃他一杯咖啡。他啥物事都不賣呃,就賣一點吐司。”他口中的美心咖啡館,就像是一位大隱於市的武林高手,在當年咖啡館眾多的上海灘上,贏得了自己的口碑。
當時的愛咖啡之人都恪守低調,毫不張揚。“我學校裏的老同事朱老師,他也歡喜吃咖啡。但是阿拉兩個人在咖啡館裏碰到呢,搭個頭,不打招呼,就當沒看到。回到學校裏也不多講。文革以前正常生活的辰光,吃咖啡被單位曉得也不大好。這個屬於資產階級生活,個末(那麽)自己要注意呀。”
“文革頂亂的辰光,我印象老深的。有趟到小凱歌去,吃咖啡吃到一半,突然之間有人衝進來了。‘立起來,立起來’,矮凳全部收掉,大家立著把這杯咖啡吃完了。”
再到後來,咖啡館關閉了。為了維持經營,德大賣過生煎饅頭,東海賣過春卷跟肉皮湯。“吃咖啡逃難噢!不好吃了哪能辦呢?有兩個地方好去。作孽了,攤頭咖啡。一個是中央商場大堂裏廂,搭了個棚,一角一杯,大壺咖啡,吃一杯跑路;還有一個在八仙橋,金陵中路、龍門路上有一爿合作社,賣米的,伊拉也燒咖啡,燒得算還比較可以了。”
在通訊尚不發達的年代,咖友們倒還是經常能夠碰到。“這蠻奇怪的。到辰光一傳十,十傳百,都會來的,總歸碰得著的。阿拉圈子裏有個吃咖啡的姓魏,舊社會大資本家,有私人飛機的。他講我最困難的辰光長矮凳當床,麵盆當枕頭,咖啡要吃的。”
學校裏的那位朱老師也割舍不下愛好。“那個辰光拉幫結派蠻結棍的。吃好飯,他人不見了。這裏就議論:他到對方那裏通風報信去了。其實我曉得的呀,老頭子難過死了,跑到八仙橋吃咖啡過癮頭去了。我又不好講。”
熬到1972年初,韋雙喜有天騎腳踏車經過德大,發現廣告貼出來了:正月初四開門,恢複小壺咖啡。“當時尼克鬆要訪問上海了,所以上咖、德大都恢複了,紅房子倒還沒恢複。哦呦,吃咖啡的人眼睛尖的呀,都往裏廂鑽了,大家像報喜一樣。”他說,“我年初四值班。年初五第一樁事體,吃咖啡去了!”
咖友們又天天碰麵了。“阿拉吃咖啡關係認得的,發展到現在,私交相當好。幾十年當中,風風雨雨交關,還是天天要吃咖啡,天天要聚在一道。”韋雙喜說,“這點朋友真的不簡單,誰有點不適意,都過來看儂、關心儂;誰屋裏廂有事體,都想辦法幫忙。”
回憶咖啡往事的時候,韋雙喜的目光一直在遊移。經理勞建榮穿著一身整潔的廚師工作服經過,兩人互相點了個頭。看到某位店員過來,他也會跟人家聊兩句。“這裏的工作人員我基本上都認得。我生毛病,伊拉也來看我。”他說。
“不是,這個反映了一個時代。這個時代實際上外國現在也已經過去了。”王哲民卻正色道,“儂現在到美國,根本不要想尋到一爿類似的咖啡館。我在紐約、洛杉磯尋遍各種地方,沒這種咖啡館了。可能在歐洲某些角落裏,還能夠尋到。”
他也記得文革時期中央商場裏的“棚棚咖啡”。“那個辰光我已經被抄家掃地出門,在學校裏關了一年多。後來總算放我回去了,下班辰光又去吃咖啡。中央商場裏的咖啡真是亂世當中的一個小天地,其樂無窮。”他說。
這個“其樂無窮”,自然是打引號的。“在邪氣無奈的生活當中,一切實際上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是人呢,還是向往生活的囉。要不是我女兒隻有兩歲,當時我肯定自殺了。因為她,我死不下去。所以人始終要往前麵跑。大家一道吃吃咖啡,聚一聚,就覺得日腳還可以過了。待在中央商場一爿小飯店裏吃一客晚飯,豬油渣炒青菜,一角兩分錢,吃得津津有味。比此地吃牛排還要有味道。”
“所以說,悲慘時期的人,並不一定邪氣悲慘。現在我也不見得覺得邪氣幸福。”他感慨說。
和其他老咖友不同,夫婦倆並不排斥新興的咖啡連鎖店。這可能和他們去美國度假的經曆有關。“女兒住在俄勒岡州最大的城市波特蘭附近。阿拉每年暑假去住三四個月,逃掉上海的夏天。”王哲民說,“到那邊,我們每天都去星巴克,所有的服務員都認得我們。在門廊裏拿一杯咖啡,看美國老百姓走進走出,也是一種樂趣。跟他們海闊天空,很有意思,他們也來自世界各地。”(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