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節選7 自從出了毛皇帝
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的“鳳陽花鼓”反映安徽農民逃荒要飯的情況:
說鳳陽,道鳳陽,
鳳陽本是好地方;
自從出了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戶人家賣牛羊,
小戶人家賣兒郎;
奴家沒有兒郎賣,
身背腰鼓走四方。
自從出了“毛皇帝”,風調雨順也饑荒。大饑荒年代,鳳陽農民卻連“身背腰鼓走四方”逃荒的自由也沒有。
……
時間已經過去了40 多年,現在很難了解當年死人的具體情況,隻能從檔案中了解過去。
1961 年1 月,鳳陽縣召開了五級幹部會,目的是糾正“五風”,會上發動參加者“大鳴大放”,揭露問題。會議由縣委農村工作部副部長陳振亞主持,開得嚴肅緊張,會上發言的有90%以上是家裏死了人的,一邊說,一邊痛哭流淚。現摘錄1961 年1 月《中共鳳陽縣委五級幹部擴大會議簡報》如下:
總鋪公社鹿塘大隊張窪小隊社員代表王庭華質問副縣長宋兆銀說:“58 年你帶我們去官溝水庫去挖幹渠,飯都不給吃,還叫五天五夜不睡覺,哪個能吃得消?去年,我們村餓死了一二百人,縣長你知道嗎?”
總鋪公社國光大隊社員代表說:“縣委官僚主義太嚴重了,死了人不敢反映,我們莊300多人就死了87 個,說起來真痛心哪!”
殷澗公社鳳陽山大隊占家小隊支部書記武善蘭說:“60 年春天,縣委給群眾吃的山芋幹,由於已經變質,苦味難聞,群眾說是吃湯藥。結果加劇了浮腫病,4 月份僅10 天時間就死了27 人。”
武店公社黨委書記萬德元說:“59 年在武店開烤煙現場會,縣委明知道沒有這麽多煙葉,硬說有。縣委書記處書記董安春讓一個馱子的煙分三個驢了馱,顯得煙賣得多。他還布置,對餓得臉色不好的社員要看緊,不讓他們上街,免得讓外麵知道。餓死的人要埋3 尺,上麵還要種上莊稼。”
武店公社山王大隊代表李金明說:“1959 年我們收35000 斤糧食,叫征購58000 斤,結果我們交33000 斤,社員隻吃2000 斤。真的沒有糧食了,群眾吃麻葉子,什麽都吃光了,我向董安春匯報:我們沒有吃的了。他說我帶頭鬧糧,要開除我的黨籍。結果我們280 人,死後還剩170 人。我家5 口人,死掉4 個,就剩下我自己,你叫哪個不痛心!”
武店公社全心大隊代表說:“1959 年秋,一點吃的也沒有,天天死人,他(董安春)到我們那檢查工作,還向幹部說:目前是大好形勢。我們隊原有2500 多人,現在隻剩1300 多人,死那麽多,我們向董安春匯報,他還說我們玩花樣。我們帶他去看死人,他說:‘人要不死,天底下還裝不下呢!’”
曹店公社和平大隊社員代表王夕周說;“這兩年盡說鬼話,以上壓下。58 年誰講真話就揪誰。這兩年死了這麽多人,就是以小報大的結果。報的都是千斤田、萬斤田,這颳的是鬼頭風,颳一年人都死光蛋了。我們那裏北山下有一戶叫曹玉樂的,一家34 口人,就死了30人,隻剩下4 人。曹澤祥死了沒人埋,耳朵被老鼠吃掉了。”
黃灣公社荷花大隊生產組長楊大鬆說:“59 年我們隊實際隻有2000 斤糧食,大隊幹部周友香硬叫我們報10000 斤,我說沒有這麽多,就說我思想右傾,批我兩天。結果,我們莊子原來582 人,死了80 多人。”張灣小隊支部書記崔厚軍補充說:“大隊書記周友香不準白天埋死人,說影響不好。有一次,黃德良替人家抬了一個死人,就批鬥他兩天。”
板橋公社江山大隊總支書記王煥業說:“60 年春天,工作組錢軒家裏死了11 口人。開始死人時家裏來人送信,他搖搖手,不讓講,帶幾個錢回去處理就算了。最後隻剩3 個人,實在沒辦法了,就請示領導把3 個孩子戶口糧油關係遷到機關來。請示再請示,到批準時,3 個孩了也餓死了。他因此精神失常。”
板橋工作組張玉樸說:“張牙莊原來42 個勞動力,現在很少了。我母親死了,老百姓吃代食品屙不出屎,屎帶血,用草棍捅。我回單位向檢察長反映,說我反三大萬歲,誣蔑人民公社,鬥我三天,寫了6 份檢查。要不是徐部長,就把我劃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了。1960年春天,我家5 口人都死了,我就帶出一個小孩來。死了哪敢講,就說病死了算了,隻好睜眼倒瞎黴。”
被毛主席表揚過的合作化帶頭人陳學夢在會上發言說:“今年(1960)春天,生活困難,頓頓飯都不離草。王家湖有37 戶人家,大人大部分都死光了,現在每戶隻有一個少老子無娘的孤兒。小孩子們看到我說:老主任,我們家大人都見不到你了,就剩下我一個人看看你,多痛心,多淒慘哪!”
考城大隊代表王家鳳說:“我家20 口人,去年(1960)死掉10 口。我的4 歲的小孩有一天對他娘說:‘把我送走吧,再過幾天我就要餓死了!’”
府城公社紅旗大隊生產組長陳守先說:“60 年春天,光蔡莊一個地方就死80 多人。當地幹部還組織一個送病專業隊,專門抬人。”武店公社今天在會上發言13 人,就有4 個傷心痛哭。
考城大隊社員代表王家來說:“我們大隊原有5000 人,現在隻3200 人。日本鬼子來我們也沒有死這麽多人。日本鬼子來我們還可以跑呢,今年我們往哪裏都跑不掉,到處有勸阻站,就算跑出去了,沒有糧票,到哪裏也沒飯吃,隻能活活在家受死了。我家6 口人,死掉4 口,還有兩口人。我是最後一個喂牛的,快要接上夏收,才沒有死,12 個喂牛的人都死了。”講著,講著,就哭起來了。
武店公社光明大隊姚營生產隊社員代表姚繼山說:“58 年秋種每畝地下種四五十斤,甚至幾百斤,結果搞的不能收。59 年沒有糧食硬叫報,沒有辦法就報空。說這裏有幾千斤,那裏還有幾千斤。報過不算還要兌現,朝屌上兌!我們光明原有1630 多人,死了800 多人。姚正會家餓急了扒死小孩吃。人心都是肉做的,眼淚往肚裏流。這都是縣委一手造成的,破壞黨和毛主席的名譽。”
殷澗公社社員代表發言指出他那裏饑荒的嚴重情況,殷山生產隊,原來有217 人,一冬春就死了95 人,小殷家一個莊子39 人就死了22 人,夏黃小組原來70 多人,死了48 人。
曹店公社中心大隊上宋小隊耿沈小組社員代表耿*說:“今春上(指1960 年)上宋小組勞動力死得太多了,沒有人埋,從我們耿沈抽人去埋。我們埋了半天隻埋5 人。這麽慘的事由誰負責呀?我看主要是縣委。” 府城公社社員代表洪冠群說:“金傳之因偷幾隻山羊,隊長葛**不給飯吃,全家四口人被活活餓死。”楊學群(小隊書記)說:“馬玉新生病還叫犁田,跟不上犁說是裝病,結果被綁打,扣飯致死。她死在家裏沒人知道,小孩還趴在身上吃奶,三天沒吃著也餓死了。”
板橋公社江山大隊社員代表宮學仁說;“我們宮李家80 戶不到,就死掉59 人,牛、驢死光了,房屋倒塌50 多間,全隊1400 多畝田,去年就荒掉1000 畝。幹部還像活閻王一樣,排著隊打社員,哪有百姓過的日子!”
山河大隊1958 年有5536 人,現在隻有2970 人,其中死亡1558 人,占總人口的28.1%;勞力下降1375 個,占整半勞力的48.8%。
武店公社鳳龍大隊生產組長唐秀棋說:“60 年我們那裏死人很多,小唐家死了一半,門西、武莊兩地,一家一家全死光了。現在我們那裏犁田的都是小孩。”
與會代表還揭露了大量慘無人道的事實。大溪河大隊鄭山生產隊社員常介翠的母親有病(餓病),找生產組長花某要點麵給母親吃,花說:“還給她飯吃?都快要死了。還不如趁犁田人中午沒回來給她埋了算了。”常不同意,花說:“你不同意就死在家裏,埋在家裏。”常沒辦法,隻好把沒斷氣的母親埋掉。
一些地區規定死人後“四不準”:一不準淺埋,要深埋三尺,上麵種上莊稼;二不準哭;三不準埋在路旁;四不準戴孝。更惡劣的是黃灣公社張灣小隊規定死了人不僅不準戴白布,還叫人披紅!
(楊繼繩《墓碑--中國六十年代大饑荒紀實》第三章 《安徽不安》第一節《說鳳陽,道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