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後的一天早晨,我還沒有起床,就聽見有人敲大門的聲音。
正在廚房裏做飯的父親打開了大門,就聽見來的人和父親小聲地在嘀咕著什麽,氣氛好像很緊張,似乎發生了什麽事情。我豎著耳朵聽著,但聽不出什麽,心想誰會這麽早來我家呢?又有什麽事情需要這麽早來說呢?我趕緊穿衣起床,從窗戶的縫隙裏看見的是我們集體戶一個同學的媽媽,她的神情很嚴肅地和我父親說著什麽。
我很納悶,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隨著大門被關上的聲音,同學的媽媽走了。
我趕緊出來問父親,父親倒先問我:“昨天你們集體戶誰回去了?”
我說:“是一個男同學和曉光啊,怎麽了?”
父親神情很凝重地說:“那個女生出事了!”
我趕緊問:“出了什麽事?”
父親說:“火車出的事。”
我的頭翁的一下子,火車出的事,那肯定輕不了,那個女生,那個女生就是曉光啊,她是集體戶裏和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緊張並急切地問父親:“那……人怎麽樣?不會有什麽大事吧?”
其實我心裏明白火車出事的嚴重後果,可我還是帶有一絲僥幸。看著父親嚴肅的表情,我不想再追問了,因為父親的表情已經給了我最壞的答案,我不忍心再追問下去,同樣都是父親。
我心情沉重並滿腹疑惑地走回屋子,一下子坐在床上,血液仿佛都停滯了,怎麽會?怎麽會呢?我不相信曉光會出事?春節後我們是一起從集體戶回來的,昨天她回的戶,我還去她家看她來著,怎麽就能出事呢?我坐不住了,騰一下子站起來,我要回去看看,我要看到曉光。我趕緊收拾我的旅行袋(當時我們知青來回都用旅行袋裝東西)準備回戶。
父親看到我要走,說什麽也不答應,他的意思是,戶裏的同學剛出事,你再回去,家裏實在是不放心。可是我執意要走,拿出十個老牛也拉不動的架勢,父親沒辦法,隻好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誡我路上要家小心,到戶就給家來個信。
帶著對琳明的無限惦記和N個未知數,我踏上了回集體戶的火車,此時是一九八五年三月上旬。
我迫不及待地奔往火車站,恰巧趕上的也是頭一天曉光坐的那班車,車廂裏的人不多,基本都有座,我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了下來,臉扭向窗外,眼睛裏含著淚水,滿腦子全是疑問和悲傷。
嗚……,一聲長鳴,火車發出了啟動的信號,像是為曉光的不幸發出的長長的哀鳴,刺到了我的心,刺穿了我的憋悶。
咣當當……,咣當當……,火車出發了,我的眼淚止也不住地流了下來。曉光啊!你怎麽就會出事呢?偌大的火車,對於我們來說就是龐然大物,你怎麽就看不見呢?一個小小的火車站,沒幾個人下車,也不擁擠,你怎麽就躲不開呢?再說還有另一個男同學和你結伴而行,怎麽就會出事呢?……
“聽說昨天被火車撞死的那個姑娘坐的也是這趟車……”我的思路戛然而止,耳朵全被這個聲音灌滿,我循著這個聲音看過去,說話的是個中年男子,坐在斜對麵靠過道的椅子上。隻聽他對麵的一個人說:“呀,是個戶裏(指集體戶)的閨女,俺家大小子就在那個站上(指火車站)上班,趕上了。說話的是一個老一點的穿一身黑棉襖、棉褲的老農民。
中年男子問道:“怎麽撞的呢?”
老農民說:“被另一個方向的火車給撞了。”
“哎!可惜了了!”中年男子發出一聲歎息。
“聽說那丫頭可俊了,家裏的條件可好了,這個火車站就是邪性,每年都出點事。”說話的是個快言快語的中年老娘們。
“別瞎扯了,出站台還是多注意點好。”說話的好像是她的老爺們。(我們東北下鄉的地方,通常把夫妻的稱呼叫做老娘們、老爺們)
片刻,老農民又感慨地地說:“可不是,俺家大小子說,和那丫頭一起走的還有一個小子,那小子拎兩個大旅行袋,火車從他們後麵開過來,他們都沒聽見,還在車道邊上走著,急得糧庫的人使勁地喊,‘火車來了!火車來了!’火車也急刹車,但來不及了,火車的慣性把那丫頭從貼近鐵軌邊的道上推起來,就看見那丫頭的紅圍巾和那丫頭一起向前飄去……”
我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急忙把臉轉回車窗外,眼前全是被被飄起的紅圍巾。
那時很流行粗細毛線織的紅色長圍巾,又保暖又鮮豔,在我們的灰、蘭、軍綠時代,圍上一條鮮豔的紅圍巾,格外能分辨出我們還是女性的颯爽英姿。
他們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在他們的描述和議論中,還原著事故的場景和他們的猜測,使我的疑問基本上得到了解釋,同時也把我僅存的一點僥幸徹底打碎。
曉光,我的知青戰友,我親愛的同學真的是出事了,要不他們怎能說的那麽有鼻子有眼。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在當時沒有什麽新聞的農村出了這麽大的事,一夜之間能把事情傳得那麽具體,一點都不為怪。
“聽說還有一個閨女要和他們一起回來的?”那個老娘們又甩出一句。
“是嗎?要是那個閨女和他們一起回來,說不定就不會出事了?那個中年男子無不感慨地說。
“那也不一定,備不住還都卷進去了呢?”那個老娘們快嘴快舌地強著說。
“又瞎扯了,哪兒都有你。”聽聲音好像又是她的老爺們在搶白她。
他們指的那個閨女就是我,我十分驚訝地張著嘴以為是在夢中,他們怎麽什麽都知道呀?是呀,我為什麽就沒跟他們一起走呢?那個中年男子說得不錯,也許有我在就不會發生這個事了,我突然悔恨地自責起來,眼淚也更加不停地往外噴湧出來。
我們是一九七四年六月十五號下的鄉,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家,是帶著偉大的理想和誌向來到農村的,為了表現突出,我和曉光等五名同學過春節都不回家,在集體戶看戶,等過節的同學從城裏回來了,我們才陸續地回到已經離開半年之久的惦記我們的父母身邊。
不知不覺又到回戶的時間了,一天傍晚,當我剛從外麵回來,妹妹遞給我一本,說是曉光還我的,書裏麵還夾了一張字條,打開字條,上麵寫道:“明天我和某某坐十二點五十的火車回戶,你要是也回去,就早點到我家,我們一塊走。”
當時我的母親剛從大姨家回來沒幾天,她舍不得讓我走,我也還想多呆幾天。但更主要是恍惚覺得曉光和那個一起走的男生很要好,可能是在談戀愛,至於是不是真的,我也很朦朧,隻知道幹活的時候那個男生總是幫著她。他們倆的家庭背景也基本一樣,可謂是門當戶對,一個漂亮,一個英俊,社員們更是望風撲影地說他倆好。而我也覺得曉光跟那個男生說話的神情和跟我們說話的神情不一樣,他們兩個更默契更投機,所以我想把時間和空間留給他們。基於這兩個原因,我放棄了和他們一起回集體戶的機會,但是十幾天沒見了,我又很想她,更何況我應該告訴她我暫時不回去的決定,順便也好送送她。
於是第二天,我讓妹妹陪我一起去了她家。隻見曉光正在桌子旁吃著爸爸給煮的凍餃子,地板上擺著一個大旅行袋和一個隨身帶的小背包,旁邊的椅子背上放著她常戴的那條鮮豔的紅圍巾。盤裏的餃子還沒吃完,她爸爸紮著圍裙又端上了一盤,一邊讓著我們,一邊慈祥親切地看著自己女兒吃,熱氣騰騰的餃子帶著父親暖暖的愛意,使整個屋子裏洋溢著濃濃的親情。我很歉意這個時候的到來,也為了給琳明多留出點準備的時間,我說明了來意,等她吃完盤裏的那幾個餃子,就和妹妹告辭了。
曉光和她父親一直把我們送到樓下,我帶著的依依不舍的心情以及沒和他們一起走的遺憾,跟她道別,我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心情,等下到樓梯的最後一個台階的時候,我回過頭,向她擺擺手,說了一句“祝你一路平安!”我們就分手了。“祝你一路平安!”是我對曉光說的最後的一句話,也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說這句話,這句話一直讓我後悔至今,直到以後的四十年裏,我從沒說過這句話。因為小時候聽大孩子們在一起貧嘴時說過“祝你一路平安,半路死亡”的話,沒想到這句話竟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