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光走了。田間地頭沒有了曉光爽朗的笑聲;生產隊裏沒有了曉光口齒清晰的讀報聲;集體戶裏沒有了曉光的優美的歌聲;下雨天沒有了曉光的惟妙惟肖的朗讀聲;睡覺之前沒有了與曉光竊竊私語的密談聲,……
那一段時間裏,我覺得生活中的一切仿佛在凝滯,仿佛在靜止,我的心仿佛也空了,覺得人生很無定,很沒意思;而曉光的言談舉止,音容笑貌,無時不刻的出現在我的腦海裏,出現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難以自拔,甚至我都想怎麽沒陪曉光一起走。
在我幾度孤單、失落的日子裏,我夢到了曉光,她告訴了我她的“真實”去向。
這個夢是這樣的:在一個月光十分皎潔的夜晚,一輪又圓又大的明月掛在夜空的中央,寬闊的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中央坐落著一座葡萄架,葡萄架上滿是翠綠,分不清哪些是葡萄,哪些是葉子。葡萄架裏靠兩邊各有一排木椅,葡萄架旁有一口井,那井給人的印象是電影《清宮秘史》中珍妃跳下去的那口井,井是圓的,井沿似乎高於地麵一小截,又好像是水泥管子鑲進去似的。在井旁站著一個皮膚白皙,清秀、漂亮的女孩,帶著一條鮮紅的長圍巾,隻見她揮舞右臂輕輕的向我招手,站在草原外邊的我怯怯地望著遠遠地站在清冷草原裏、明亮月光下、珍妃井旁的她,噢!原來是琳明,我一陣悸動,想馬上走過去,可怎麽也拔不動步,隻記到我滿腹疑惑地問道:“曉光,你不是死了嗎?”曉光說:“我沒死,其實我是回城了,”“啊”原來是這樣,我驚恐並茫然地看著她,似乎恍然大悟。“曉光,太好了,隻要你沒死,就好。”我很激動,掙紮著想使勁跑過去,可能是我用力過猛,一下子醒了。
我向窗外望去,真是月光明亮,滿天星鬥,但是沒有草原,沒有葡萄架,沒有珍妃井,更沒有曉光。看看身邊同學憨態的睡姿,我知道我是在做夢。於是我閉上眼睛想繼續追溯剛才那個夢,再去看看我日夜思念的好友,可這畢竟是個夢,它沒有再繼續下去,我也沒有再見到曉光,但曉光告訴我的話還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直到第二上工,我還一直沉浸在這個夢境的回憶之中,想著曉光“我沒死,其實我是回城了”的話。想著,想著,突然也不知是牽動了哪根神經,使我這個無神論的人,對靈魂一無所知的人仿佛一下子明白了,這是不是曉光給我托的夢呢?是不是她不忍心看到我為她的死而悲痛的難以自拔呢?是不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呢?啊!在夢中她對她的死做了一個交代,讓我放心了她的離去,高興了她的歸宿。我一下子頭腦好像清醒了許多,心情也輕鬆了許多。
夕陽高照,傍晚收工,我扛著鋤頭走在社員隊伍的後麵,遠遠地飄來一陣幽香,我循著花香找去,看見一戶社員家的後院長著一顆淡淡的紫丁香,樹上開滿了一簇簇丁香花,我來到樹下,看到一簇簇花上都結滿了密密的小花,散發著一股沁人心脾的幽幽香氣,我深深地呼吸著,再仔細觀察著小花,隻見每朵小花都有四個水滴形的花瓣,像兩對花的翅膀,給人們送來春天最早的花香。我一下子聯想起了曉光,她剛剛邁入社會,有多少理想要實現,有多少人生計劃要完成,可是她卻像剛剛含苞的花蕾,來不及綻放,就帶著對理想的希望,對人生的憧憬,對愛情的渴望而離去。
她就像這淡淡的紫丁香,給她的親人、同學、朋友留下美好的思念和回味,而她卻帶著丁香花那小小翅膀一樣的花瓣飛向遠方,去到一個與世無爭,無憂無慮的遠方;她就像這春季一現的丁香花,幽香過後,給人們留下抹不去的傷感和遺憾,而她卻就退位給姹紫嫣紅,一身綠裝坦然麵對那繁花似錦的濃鬱花香。對她也許是一種新的生活的開始?也許是另一種理想的實現?她有了新的歸宿。但她不希望她的親人為思念她而痛苦萬分,也不希望她的好友為想念她而飽受折磨。
刹那間,我仿佛是頓開茅塞,豁然開朗,曉光的離世這是客觀的事實,而夢中琳明曉光說的話也是事實,都說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可你怎麽會肯定靈魂的有無呢?唉,即使就是沒有,我也要自欺欺人,因為我相信曉光,她托給我的夢是真的,是她讓我從驚恐之餘的失落中擺脫出來,從低落消沉的狀頹唐中重新振作起來。
在我明白的同時,我十分感謝曉光的在天之靈,感謝她給了我這麽一個巧妙的暗示,使我走出了剛踏入社會就失去了朋友的陰影。
四十年了,經曆了很多事情,也忘記了很多事情,做了無數的夢,也忘記了無數的夢,惟獨這個夢讓我記憶猶新,甚至夢中的細節都記得那樣清晰。
四十年了,每當下鄉的六月和曉光逝去的三月,尤其是每當丁香花開的時候,我幾乎總能記起曉光,總想把她寫出來,對我的思念做個總結,對曉光做個祭奠。
多少年了,我對沒跟曉光一起回城而感到後悔,也為自己做出的判斷提出過質疑,我多麽怕因為我的錯誤判斷而失去和曉光一起回戶的機會,也許像那個中年男子說的那樣,“那個女孩跟他們一起回來備不住就不會出事了。”
當我們都成家立業以後,再也用不著為當年不好意思而遮遮掩掩的時候,在一次集體戶同學聚會的時候,我找了一個合適的機會,詢問了當年跟曉光一起回城的男生,確認了四十年前他們是有談戀愛的渴望,這才讓我一塊石頭落地,心靈得到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