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螻蟻 淺談圓明園詩派》
文/葉虻
一個值得記憶的年代一定會有許多精致的典籍 ,就像一個氣質優雅的女人 ,不一定滿身珠光寶氣,但她衣帽間裏每一個極富品味的懸掛都有著蝶羽般細密的針腳。
八十年代無疑是中國詩歌史上一個值得記憶的年代, 而朦朧詩運動給中國現代詩歌劃入可彪炳於世的、濃重的一筆。
所謂朦朧詩,以內在精神世界為主要表現對象,采用整體形象象征、逐步意向感發的藝術策略和方式來掩飾情思,從而使詩歌文本處在表現自己和隱藏自己之間,呈現為詩境模糊朦朧、主題多義莫名這樣一些特征。 (該段文字摘錄於百度朦朧詩詞條)
作為一個詩歌愛好者,筆者對朦朧詩的理解是,寫手在詩歌創作中試圖用哲學家的思辨,尋找那些完全不關聯事物的內在共通性和微妙的聯係,通過文字的想象力和修辭,創造一種和諧的美學意境。 而差異化的跨度往往讓內在契合在文字裏變得驚豔和令人錯愕
朦朧詩被評論界公認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詩人食指 北島 舒婷 顧城 芒克 江河 楊煉, 他們的代表作品如《相信未來》《回答》《致橡樹》《一代人》《陽光下的向日葵》《星星變奏曲》《諾日朗》等已經成為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經典之作。作為中國現代詩歌一代開先河者,他們的文字即使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 也仍然有著鮮活的張力和韌度。
所有的魚群都已離去
月亮又小又孤獨
像一段被人遺忘的小小的回憶
我站著經曆死亡
江河 《星》節選
朦朧詩運動對中國詩歌的影響不僅是詩人們高屋建瓴般的前衛和銳意革新。更重要的是精彩紛呈的流派為詩歌技法和流傳展開了一頁瑰麗的藍圖。圓明園詩派是眾多朦朧詩詩派的一個分支,它的形成起因於圓明園詩社,圓明園詩社是戴傑,刑天,殷龍龍,黑大春等詩人於1984年在北京成立的現代詩歌文學社。
為了近一步了解這個詩派,讓我們還是從一首詩歌開始吧
《老 歌》
作者:雪迪
幾隻獨腳蚊子站在增厚的雪上。
另一種語言的雪,使人在深夜的窗前
哽咽。單頻道錄音機在水聲中
尖銳地唱著。粘呼呼的髒的童年。
客人早已離去,更冷的雪落著。
早年的生活象忘不掉的老歌。
隔著一堵牆有人在洗一堆髒碗。
牆這邊是深夜。流亡的人
在零下的氣溫中竭力唱著。
筆者在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歌時驚訝文字的律動中猶如爵士樂般荒涼和迷情,而它所營造的畫麵感又像一部文藝電影中模擬記錄片的鏡頭,情緒上的不甘和生活的低迷、無奈如此尖銳而又飽滿地呈現在詩歌的文字中,這首詩歌的作者就是被稱為詩社四大才子的雪迪。作為詩派中年齡最大的詩人,他的文字有著成年人對生存狀態的妥協和藝術家 細膩的傷感,而出於對繪畫的偏愛,他總是試圖在文字中完成一種構圖般的意境和靜態的美學色彩。
《東方美婦人》(節選)
作者:黑大春
當我在巨幅水墨畫的暗夜揮灑白露的夢想
我那隱藏著的紅鬆樹幹般勃起的力量
使黑色的荊棘在以風中搖擺的舞姿漫入重疊的音
響
而一頭臥在腹中的俊美猛獸把人性歌唱
當你在巨幅水墨畫的暗夜袒露桔紅色的月亮
就是那朵牡丹那朵展開花瓣大褶的牡丹炫耀你的
使描金的寶劍在以腰間懸掛的氣勢流傳不朽的風
尚
而一個沒有肢體的黃種嬰兒把體外的祖國向往
這首詩歌的作者是詩派四大才子之一的黑大春,他曾被散文家葦岸命名為“最後的浪漫主義者。”黑大春的詩歌裏有著西方古典主義的優雅,也有著惠特曼式淋漓的直白和暗諷,他所倡導的詩歌文字理念卻對後繼者有著深刻影響,黑大春認為詩歌的文字一定要有美感,要有對生活再創造並多次凝練的美學價值, 他的理念筆者深以為然,筆者認為詩歌是文字的皇帝,它的使命不是屈從和迎合,而是帶領文字走出幻滅的領袖。
《暴雪》(節選)
作者:刑天
暴雪讓大地安靜
暴雪卻無法改變村莊的名字
烏鴉堅定的覆蓋田壟
炊煙把溫暖送往天空
酒啊,讓我躲進你的懷抱
讓我緊緊地擁抱著你
今晚,我要做個生番
一口一口的吃掉你
直到彼此的火焰熄滅
這首詩的作者就是曾被北島、芒克稱為圓明園4才子中最具才華的詩人刑天,北京作協會員,著有詩集《隱痛》。刑天從舉止坐派和生活態度上更像一個中世紀行吟詩人,酗酒,不修邊幅,不注重生活小節,對漂亮女人有著親眷般自來熟的情商。他喜歡在人群中用類似傳統樂府中的抑揚頓挫大聲地朗讀自己的詩稿,常常因為激情滿懷而坐立不安,但他的豪放的舉止成為詩派中大多數人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就像19世紀後期出現在英國藝術和文學領域中的唯美主義運動(Aesthetic movement)相對於和彼時發生在法國的象征主義或頹廢主義運動同屬一脈那樣,園明園詩派以其對文字的精致和意境近乎苛刻的美學訴求成為中國朦朧詩運動的一個不容忽視的典章。
《等待"麥莎"台風》
作者:殷龍龍
你們的額頭飄過
地球的軸,吸引著男人做水手
石榴,火龍果,平安大道上的散步
被喝酒的人走成苦味
它是硬傷
它和我一樣危險,不可靠
摸不到肋骨,它擊中了我的心
我的心啊多像黑啤的船泊在疾病中
誰說窗戶後麵的孤獨
是天堂的孤獨,誰說天邊的雷聲使靈魂返回
這首詩的作者殷龍龍是繼詩社四大才子之後的圓明園詩派的一位重要代表人物,他1981年開始寫詩,1984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盡管身患腦癱症、行動不便,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但他依然在寫詩。《我無法為你讀詩》是殷龍龍三十年來的詩歌集,詩集由後浪出版公司出版發行。作為同樣腦癱患者的詩人,殷龍龍似乎並不像餘秀華那樣順利,生活的拮據和窘困再加上長年的體弱多病造成的失業使他幾乎無法負擔起巨額的醫藥費用,2015年在詩人翟永明,李南等幫助下,獲得一筆捐款才得以渡過難關。
路途的黑暗,在二個精確的詞之間。
獨身的母親悲哀時
就給遠行的兒子寫信。
孤獨的水鳥沿著燈火
向更冷的地域飛翔。這個
夜晚,旅館房間的調溫器
不停止地轟鳴。號碼634,
當我拿出鑰匙,黑暗中
一些最優秀的人
正在我的祖國消逝。
摘自雪迪的《威金人旅館》
那時,我就會從墳中伸出沒有一點肉的酸棗刺
拉扯住過路人的衣裳,跟他們談談愛情談談生命也順便談談死亡
那時,我就會從杯底般深陷的眼窩中滴嗒出最後的一點點眼淚
因為,我深信,我永遠是這塊親愛土地上的
那個嘔吐詩句像嘔吐出一朵朵嗆人的花的
那個春天的酒鬼。
摘自黑大春的《圓明園酒鬼》
你
把我的身體
整齊地疊起來
放進箱子裏
鎖上
送到行李寄存處
你就走了
很久以後
人們撬開這個沒人領的箱子時
發現裏麵我已經
成為一件漂亮的
工藝品
大仙《工藝品》
熱愛寫作的人都知道,文字的感覺和閱讀的關係就像一隻軍隊經過雷區,而靈感是形形色色的地雷,有時一觸即炸,有時需要定時引爆,它們之間的借鑒相當於味蕾之於食物的效果,而且是不言而喻的。但令人匪夷所思的事,這些詩句誕生在一個書籍相對匱乏的時代,在為大眾服務的新華書店的貨架上不但看不到像西方詩歌流派頗具形象力的龐德 葉芝 波德萊爾 金斯堡 裏爾克的譯作,也幾乎看不到朦朧詩運動扛鼎之人的北島 顧城 芒克 舒婷等人的個人詩集,而文藝評論界對朦朧詩運動也是處於一個批評和觀望的態度。
那時候的圓明園幾乎是北京海澱區最大一片荒郊野地,農耕基田、承包地、機關占用地相互傾軋,邊界模糊,但卻成了詩人們樂土般的聚會場所,他們帶著吉他 詩稿,油印版本的拉赫瑪尼諾娃和金斯堡的詩集,暖水壺裏是新鮮廉價紮啤,還有比NBA賽場上顏值毫不遜色的、為詩人們站腳助威的漂亮女友。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朦朧詩運動就像一部振聾發聵的交響詩,而圓明園詩派以其對時光獨特的傷懷和文字中的傷感與偏執,呈現給讀者麵前的如同一部老式留聲機的爵士樂,記錄著生活中精致和不如意。
《 我的家》
作者:雪迪
我的家在午後一個溫暖的日子結滿了葡萄
我的妻子像隻紅色溫柔的小狐狸
把他細細的手
伸入我音樂交錯的胸中
窗子的玻璃上趴滿蜜蜂
花朵在一個個單詞裏開放
我的妻空著紅色的衣服跑跳著
把朝向陽光的門帶得哐哐地響——
而我坐在一把古銅色的椅子裏
聽著遠處的庭園草根吵鬧的聲音
聽一滴水慢慢地滲進一塊石頭——
一隻鳥,在遠遠的
在我的思想中啼叫
當一個優雅的年代大幕徐徐拉上的時候,也宣告著一種慢節奏生活的消亡,這世間的螻蟻不是市井中的芸芸眾生,而是屈從於物欲和感官刺激的、精神上的荒蕪,而那些我們忘懷的詩句就像破蛹的蝴蝶,仍然翩躚著我們逐漸麻木的感知和昏昏欲睡的萎靡。
2017年二月八日葉虻二稿於溪遠齋
文章注解:
唯美主義運動(Aesthetic movement)是於19世紀後期出現在英國藝術和文學領域中的一場組織鬆散的運動。 唯美主義運動中的作家和藝術家認為:藝術的使命在於為人類提供感觀上的愉悅,而非傳遞某種道德或情感上的信息。唯美主義者認為藝術不應具有任何說教的因素,而是追求單純的美感。他們如癡如醉的追求藝術的“美”,認為“美”才是藝術的本質,並且主張生活應該模仿藝術。唯美主義的真正代表是奧斯卡·王爾德(1856-1900)
象征詩起源於十九世紀中葉的法國,以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的出版為象征詩的起點。代表詩人有蘭波、魏爾倫、瑪拉美等。法國象征詩,作為一個獨立的詩歌派別,有其基本的而又是獨特的藝術個性。象征詩不像現實主義詩歌對社會現實進行客觀描述,也不像浪漫主義詩歌那樣直抒胸臆,它是主張用有聲有色的具體物象來暗示詩人微妙的內心世界。它是用人的感受與自然物象契合的表現形式,來展示個人平凡細微的生活體驗和複雜變幻的心態。
-- 寫詩能做到不故弄玄虛很不容易。
我個人比較喜歡雪迪的詩,第一首讓我感覺悲壯,第二首溫暖。語言不故弄玄虛,但意境深遠。
刑天的詩,痛快淋漓。
另: 非常欣賞作者的開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