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極少數的人包括任重遠在內,覺得事情不象眾人想象的那麽簡單,那37分15秒化學實驗室裏的談話一定還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驚天的秘密。
想到這裏任重遠開口說道:“以生命為代價來震懾校方,迫使校方更改決定不是沒有可能,因為顧菲是一個可以為愛情為友情犧牲自己的人,所以這個想法我以前也曾經有過,不過仔細回憶起來,似乎這個想法又經不起推敲,我們都了解顧菲,顧菲是一個思維慎密、計劃周全的人,如果這是她事先就設計好的計劃,她不會不留下一封遺書,當然這份遺書不會直接交給她的父親或者楚林,因為她不想給她的父親留下一生傷痛的記憶,而楚林一經發現顧菲的計劃就會毫不猶豫地製止她,這份遺書一定事先存在一位她極其信任、極其可靠的人手裏,以顧菲的行事,她不可能不事先交待一下生前身後之事,哪怕是陳述一下這樣做的初衷和理由,可是三十年了,沒有這封遺書,一點痕跡、一點線索也沒有。”
任重遠一口氣說完自己的想法,肖毅表示認可地點了點頭,是啊,如果這是顧菲提前設計好的拯救計劃,她不會忽略這樣一個關鍵的細節,她一定會留下一封遺書的。但令任重遠和肖毅,也是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顧菲當年確實留下一封遺書,而這封遺書保留在一個他們所有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人的手裏,而且在三十年後才得以重見天日。
那天夜裏,任重遠他們三個人在一層沒有停留,而是直接沿著東側的樓梯步入到教學主樓的二層,他們上到二層後,麵對他們的是一條長達110米的走廊,三十年前,他們5個人就是從走廊的另一端逐一走到他們現在站立的地方,然後進入他們現在右側的那間化學實驗室和沈亞萍進行一對一的談話,當年的那個情景讓任重遠想到了2006年的世界杯決賽,那是一個要憑點球決出世界冠軍的比賽,用當時體育解說員的口吻來形容:那是一場令人窒息的大戰,那是一場賦有戲劇性的大戰,當時比賽雙方的球員站在球場中場的附近,然後每個參加點球決賽的隊員在隊友的目送下緩緩地走向另一側球門前的禁區,這個情景和三十年前的他們六個人積極相似,隻不過是他們這個團隊和校方進行的是一場關乎於他們未來命運的決賽,當時楚林是被沈亞萍第一個叫進去談話的人,就像是點球比賽第一個操刀的人,而楚林這一腳決定他們六個人中兩個女生的命運,因為楚林按照沈亞萍的提示主動地承認了是他誘導兩個女生觀看手抄本的,當然這不是事實,但楚林知道他這樣做可以使校方從輕發落涉案的兩個女生,而不是一視同仁。而顧菲是最後一個被沈亞萍叫進去談話的,這也有點像球場上最後的臨門一腳,如果這腳球沒有射中,他們四個男生一生的命運就會由此而改寫,如果射中了,他們就會在這場實力懸殊的較量中順利脫險。站在這條空蕩蕩的走廊盡頭,任重遠的思緒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個令他一生糾結、一生懊悔、一生難忘的下午。
任重遠還記得三十年前的那天下午最後一節課是英語課,放學後,他們六個人按沈亞萍的要求在位於教學主樓二層東側的化學實驗室外等候,那天楚林是第一被沈亞萍叫進去談話的人,本來他們5個人是在化學實驗室門外等候的,但那時正趕上放學,化學實驗室就樓梯旁,而這一側的樓梯是放學後的主要路線,因為它靠近教學主樓的東門,一出東門不遠就是學校的自行車棚和大門。所以當時總是有學生陸續不斷從這一側樓梯經過,而幾乎所有經過二層的人都會用異樣的目光在他們5個人身上掃來掃去,因為同學們心裏麵都清楚,這個化學實驗室在放學後還有一個編外的用途,就是教務處的老師找學生個別談話的地方,而這些個別談話的同學基本上都是觸犯了校紀的同學,因為普通的錯誤便由班主任來處理,談話的地點是在班主任的辦公室。站在這個人流不斷地方,其實他們5個人的處境有點尷尬,所以當顧菲提出到走廊另一頭,即二層的東側去等楚林的時候,誰也沒有揣摩顧菲的另一層用意,因為另一側雖然也靠近樓梯,但人流卻少多了。
楚林進去後大約十來分鍾就出來,走出化學實驗室的楚林站在那裏愣了一會兒,顯然他是找他們5個人,因為他覺得他們5個人應該在門外等著他,也就是幾乎與此同時,隔著一百一十米的樓道,站在二層東側的任重遠等5個人同時叫了一聲:楚林。
楚林聞聲望這個方向上望了過來,然後步伐穩健地向他們走來,從他的步伐裏,5個好朋友感覺到那個楓崗中學的孩子王又回來了。
“沈亞萍找你談什麽了。”大家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
“和周二問楊戰的問題一樣,她對我說,我們傳看的這部手抄本隻是《少女之心》的下半部,問我們有沒有傳看這部手抄本的上半部,是不是我們中的一個人把這部手抄本的上半部帶入楓崗中學的,沈亞萍還給我出示了校方在早些時候發現的《少女之心》的上半部,我看都沒看就告訴沈亞萍,我們從來就沒有傳看過《少女之心》的上半部,甚至連我們自己都搞不清我們看的這部手抄本隻是《少女之心》下半部,我們更不知道是誰把《少女之心》上半部帶入楓崗的,反正不是我們六個人。她接著問我第二個問題,問我有沒有誘導他們兩個女生看《少女之心》這部手抄本,我告訴他們,我誘導了,我先是誘導了顧菲看這部手抄本,接著又誘導了尹燕紅,她們兩個女生開始都拒絕看這部手抄本,女生嘛,看這樣的書總會難為情的,但經過我對書中內容天花亂墜般的描述,她們最後經不住誘惑看了這本書……..”
“楚林,這不是事實。“顧菲和尹燕紅幾乎異口同聲地道。
“楚林,你這樣做,學校會加重對你的處分的,這不是事實,我們六個人都知道這不是事實,是我尹燕紅自己主動傳看了這本書,楚林你根本就沒有誘導過我,你們中間任何一個男生包括楊戰都沒有誘導過我,是我尹燕紅主動要看的,和你們男生一樣,我也是出於好奇心…….”尹燕紅急赤白臉地向楚林爭辯道, 在一旁的顧菲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其實這已經很反常了,要是往常,顧菲肯定會情緒更激動地和楚林爭辯,但那天她沒有,她隻是搖了搖頭以示楚林這樣做太衝動, 如果要是在往常,任重遠就會從這些異樣之處查出端倪,有所警覺,但那天的任重遠可以說方寸已亂、心神不寧,因為任重遠覺得自己雖然不像楚林、肖毅那樣已經背上了一個校紀處分,命懸一線,但楓崗中學向來是以從嚴治校聞名,這次《少女之心》的傳看校方可以說是如臨大敵,而這件事又正好發生在高三年級,校方的處理方式肯定會殺一儆百,所以將所有傳看這本書的人全都處以極刑的可能性不是沒有,即使僥幸保存下學籍,也至少會受到記過處分,而記過和記過以上的處分是要進入學生檔案的,高考錄取時,各個學校的招生辦的老師都會看到這份檔案,肯定會影響錄取。所以那天的任重遠全不在狀態,根本就沒有察覺顧菲那天的異樣之處。
楚林神色平靜地繼續說:“我早已經想好了,楓崗一向以從嚴治學聞名,肖毅隻不過給女生寫了封情書,就背上一個嚴重警告處分,這次手抄本事件學校肯定是如臨大敵,我這次反正是凶多吉少,不過我也想開了,大不了就讓他們開出學籍唄,我來年還可以再考,不過我不會再報考楓崗中學,我要報考新一中,到時候讓他們看一看,他們為了一部手抄本開除一個好學生。”說完,楚林轉向任重遠說。“重遠,沈老師讓你進去。”
任重遠點了點頭就走向走廊的另一端,任重遠在化學實驗室裏的時間和楚林差不多,也是十來分鍾,他回來後,大家也是問同一問題,即和沈亞萍的談話內容,任重遠回答的很簡單,沈亞萍問他的問題和楚林一樣,而他回答沈亞萍的也和楚林一樣,既任重遠也主動承認是他誘導了兩個女生看的手抄本。
“重遠,有我一個就行了,何必再搭上你。”楚林低聲地對任重遠說。
“楚林,我也想明白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新一中,沒我任重遠的幫襯,你單打獨鬥怎麽行,來年我和你一起報考新一中。我文科的成績雖然不如你,但我數理化比你強一點,考新一中,我不會落在你後麵。”任重遠說完轉向肖毅,“肖毅,沈老師讓你進去。”
肖毅表情中看不出一點壓抑和不自然,他幾乎是邁著象女孩子逛街式的、悠閑的步伐走向走廊另一側的化學實驗室。肖毅出來的時間比楚林和任重遠稍微短一點,和任重遠、楚林一樣,肖毅也是主動承認是他誘導兩個女生看這部手抄本的。但關於被楓崗開除後去向的問題,肖毅倒是語驚四座。
肖毅拿出往日裏大大咧咧的表情說:“對不起,楚林、重遠,我不會和你們一起報考新一中,楓崗我更沒興趣,我就想不明白了,重點中學有什麽好,就拿咱們楓崗來說吧,男女生在校園裏基本就不說話,一個班裏的同學見了麵都形同路人,我們高三五班就更別提了,春遊和秋遊男女生都分別去兩個地方,我已經想好了,離開楓崗後,我就考一個普通中學,或者直接報考一個中專、技校,沒有這麽多扭曲的繁文縟節,也沒有這麽多變態的製度規章,好好地男歡女愛一場,也不枉我青春年華。”
“肖毅,還是你最牛逼,這風流倜儻的話怎麽我就想不到哪。”肖毅話音未落,任重遠就大聲讚道,可能是被肖毅這段慷慨陳詞所感染,任重遠情緒也變得亢奮起來,他突然抓起別在胸前楓崗中學的校徽,用力把它揪了下來,然後狠狠地摜在地上,平日裏任重遠總是把這枚校徽別在胸前,因為走在大街上,楓崗的校徽會招惹很多同齡孩子們羨慕的目光,當然任重遠更在意的是迎麵走過女生眼中欽佩的目光。任重遠情緒激昂地說:“肖毅說的對,重點中學有什麽好,我們在這些成年人的眼裏都算些什麽,我們隻不過是他們的考試機器,給他們掙升學率,掙業績、掙錦繡前程的考試機器。”
肖毅轉向楊戰說:“哥們,該你過堂了。”
楚林叫住了轉身正要走的楊戰,然後壓低了嗓音說:“有我們哥三個就足夠了,你見了沈亞萍就是實話實說吧,沒必要把你也搭進去。”楊戰對楚林的話不置可否,轉身向走廊另一側的化學實驗室走去,同樣過了十來分鍾後,楊戰也象肖毅一樣神色篤定地走了回來。
“怎麽樣,楊戰,你不會也違心地說你誘導我們女生看這部手抄本吧。”尹燕紅見到楊戰急切地說。
“燕紅,要說誘導你看手抄本,也輪不上他們哥三個,在楓崗誰不知道咱倆的關係,所以我跟沈亞萍說,沒他們哥三個什麽事,是我楊戰誘導兩個女生看的手抄本。”
“可這不是事實,這不是事實,楊戰,你為什麽這麽說,你會被他們開除的。”尹燕紅急得直跺腳,眼裏早已泛出了淚花。
“燕紅,他們哥三為什麽這麽說,還不是為了保住你們兩個女生,如果為了保住你們兩個女生,他們哥三個被開除了,我楊戰豈有臉麵一個人留在楓崗,隻要能保住你的學籍,要開就他們開除我吧, 燕紅,為了你我心甘情願,我絕不後悔,顧菲平日裏就跟你我親姐妹似的,如果開除我楊戰一人,能保住你們姐倆的學籍,我值了。”楊戰在危難時刻這番肺腑之言讓尹燕紅感動不已,後來他們結婚後,這段往事成了尹燕紅經常在女友和同事麵前炫耀的資本,每當此時,尹燕紅就會用自豪的口吻說:“你們知道嗎,當時主動承認誘導女生看手抄本意味著什麽嗎,那就意味著罪上加罪,開除學籍,你們想一想,小學六年,初中三年,整整九載時光,考上楓崗重點班容易嗎,上了楓崗的重點班,考上大學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一旦被學校開除,九年的寒窗苦讀就全功盡棄,可是當時我老公眼睛都不帶眨一眨的,他為了保住我的學籍,撒謊向學校說是他誘導我看這本書的,為了我尹燕紅,我老公前途都不要了,我們那是什麽感情。”
也許是被楊戰的舉動所感動,楚林、任重遠、肖毅都紛紛過來拍了拍楊戰的肩頭,然後四個好兄弟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就像是他們在以往大敵來臨之際,四個人同仇敵愾、並肩作戰,那個讓對手聞風喪膽的“楚人戰役”組合又回來了。
尹燕紅是一邊抹著淚一邊走向走廊另一側的化學實驗室的,她一進化學實驗室就承認是自己主動傳看《少女之心》的,四個男生沒有誘導他們女生,他們這麽做隻不過想保護女生不受到校方同樣的校紀處罰,但沈亞萍不為所動地說,他們四個男生已經承認誘導你們女生看這部手抄本,你又說不是,我到底該相信誰的,這件事毋庸多言,我們老師自有定論。就這樣,尹燕紅在裏麵也是呆了十幾分鍾就出來了。
顧菲是最後一個被沈亞萍叫進去對話的,在走廊令一頭等待的時候,顧菲一直情緒穩定,包括平日裏把雙手插在褲兜裏站立著的習慣都依然保持著,她在前往走廊另一側的化學實驗室前還勸說他們5個人別在這裏等她了,但他們5個人一致表示等顧菲出來後再各自回家和回宿舍。
“要不,楚林、肖毅,你們兩個人不住校,就別等我了,先回家吧。”顧菲轉向楚林說。楚林笑了笑,搖了搖頭算是回答。
顧菲說完就轉身走向走廊另一側110米外的化學實驗室,任重遠永遠記住顧菲那一天的背影,一個16歲的女生在花季年齡走向生命終點的背影。
那一天的顧菲隻是默默地、平靜地在楚林他們五個的注視下走完了那一百一十米的樓道,在這中間沒有一次遲疑、一次回首,任重遠知道那一刻的顧菲多麽想回頭看一看楚林,看一看他和尹燕紅等四個親如兄弟姐妹的好友,任重遠記得楚林曾對他講過在他9歲那年地震後的一個夜晚,他和顧菲在那座搭滿臨建房屋的家屬大院裏、在那條通往楚林家和顧菲住的地震棚的路上來來回回走了不知多少次,兩個少年隻是為了一個夜晚的小別而依依不舍。可是那天顧菲獨此走向走廊另一端的時刻就是她和楚林的最後訣別,那一刻的顧菲多麽想回頭看一看楚林,她一生唯一愛過的人。可是顧菲不能夠,因為顧菲清楚地知道她身後站在四名聰明絕頂的男生,他們會從她不經意間一次回眸中的、哪怕一次異樣的目光就會迅速看出端倪,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及時阻止她的拯救計劃。所以那天的顧菲不能回頭,即使那是一次帶著遺憾的人生訣別。
和先前進去的五個人不同的是,最後一個進入化學實驗室的顧菲在裏麵呆了半個多小時,確切地說,在裏麵呆了37分15秒,而這37分15秒成了楓崗中學日後的校史疑案,即使在多年以後,即使很多學生已經畢業進入大學、走入工作崗位,他們談論起楓崗中學的時候,常常會涉及到當年化學實驗室中那詭異的37分15秒,因為這37分15秒關乎到了楓崗中學著名的校花顧菲當年罹難的秘密。多數同學甚至包括一些老師都認為在那37分15秒的談話中,沈亞萍沒有掌握好談話的分寸,本來一個女生因為傳看一本有性愛描寫的手抄本即將麵臨校紀處分就已經很難為情了,如果這時候的說話再不講究方式方法,肯定會更加刺激她已經不穩定的情緒,還有另外一部份人包括楚林和肖毅在內認為當時沈亞萍和顧菲一定是在化學實驗室裏起了爭執,沈亞萍一定是說了一些措辭激烈、甚至帶有侮辱性的話語,否則顧菲不會連一封遺書都沒有留下在她們談話後的不到三分多鍾的時間裏就奔赴冰冷的車輪。隻有極少數的人包括任重遠在內,覺得事情不象眾人想象的那麽簡單,那37分15秒化學實驗室裏的談話一定還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驚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