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般無奈之下的無證開業】
為癌症病人提高一些療效,提高一點生活質量,延長他們的生命,一聽起來視乎簡單,但真正做起來不是很容易,首先要有實施這個夢想的地方,說白了,就是要有一個自己的醫院。
1996年,我從美國回來到了東平老家考察,拜訪了一些朋友親戚後,縣委書記趙傳香接見了我,熱情、友誼,充滿了對歸國人員的尊重,對華僑的理解,還讓縣長張廣勝安排了一輛桑塔納車送我回濟南,使我充分感受到家鄉父母官的親民。後來有一年的春節,他們還來濟南看我,我受寵若驚啊。
東平縣人大的主任趙慶森還親自去美國,到美國專門參觀我的大學實驗室並考察,回國後就給東平縣委班做了一個長篇匯報,主要是肯定了我的做人做事,當時在美國,我已經有著優越生活條件,回家鄉辦腫瘤醫院,領導們認為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縣委縣政府大力支持了我,很快就立了項,劃撥了土地,開始計劃劃撥12畝,後來逐步擴大到80畝,批準建設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建起了一個門診加病房的小樓,醫院設置了比較先進的CT、加速器、模擬定位機等設施,基本達到了開業的條件。
1997年前後的年代,中國整體醫療水平還很差,基層醫院連美國的動物醫院都不如,還仍處在一個聽診器、三大常規化驗的原始狀態。農村真還需要一個有著先進設施和設備的醫院,當時,在整個泰安地區都缺少設備,泰安腫瘤醫院都沒有加速器,我的醫院設備是先進的。
然而辦醫院執照費盡了周折,縣衛生局按照當時衛生部醫院管理條例,已批準了設置建設醫院,而申請開辦腫瘤醫院,衛生局卻不同意,副縣長去做工作,表麵上同意了,卻推到了上級衛生局審批,報到了泰安衛生局,一等再等,一找再找。終於派人來驗收了,驗收當然是認真的,我理解他們,工作就要認真,一次驗收、二次、三次都不合格,其中一位驗收人員就是泰安腫瘤醫院的遲院長,他總是挑毛病,這次這麽個問題,下次又成了另一個問題,總之,我們是改不完的問題,所以就一直沒有拿到執照。
可我真不明白,衛生局作為政府的一個職能部門,應當與政府黨委的政策一致啊,怎麽應當辦的就是不辦?至今我也不明白遲院長是出於怕我們的醫院與他100公裏外的醫院有競爭?還是我的醫院真的就不合格?
當時真是受不了,縣長也出麵幫助我找市裏的衛生局,也沒有結果,他們真沉住氣了,我可不行啊,我有這麽多員工已經上崗,農村的病人已經找我來看病了,癌症病人也沒有時間等啊,那等就意味著在等死亡,我那個急呀,我幾乎天天到衛生局,幾乎都到了求的程度,仍無結果,我好無奈,好無助啊。
回家鄉辦醫院是黨和國家政策鼓勵和支持的,是縣委縣領導班子同意我來的,也是請我回來的,今天到了開業營業的關鍵點了,怎麽這般刁難,憑什麽呀?毫不講道理嘛。
記得當年江澤民主席訪問美國,我們留學生都受到了接見,我也參加了歡迎晚宴,當時我還是晚宴的主持之一。江主席說:國家富強離不開海外華僑的支持,回家創業是黨的政策。聽了江主席一席話,我心裏就更有底了,宴會上,我送了江澤民主席一份中美國旗做成的領帶,象征著中美之間的友誼,當時美國的華文報還做了報道的。那領帶是我找美國一家知名的服裝公司設計的,那人叫普利茨,普林斯新聞獎重名。
我已經很明白國家大政策,倒也不怕什麽,就開始準備開業,經過了周密準備,也反複與時任的縣長宋魯同誌商量,決定於1998年3月28日開業。
開業那天,我邀請了山東省僑辦主任商振永,濱州醫學院院長李武修,齊魯醫院院長楊興季,泰安市副市長李東,副市長孫承誌等領導,參加了醫院的開業典禮。當時衛生部部長張文康、山東省長李春亭還來電表示了祝賀。
縣長宋魯在典禮上做了發言,參加典禮的還有省僑辦主任商振永,泰安市僑辦主任桑新華,東平縣各局的局長、副局長,包括衛生局局長,還有我的許多朋友、同學,也到場表示了祝賀。
典禮上,我說過:“今天我們是一個小醫院、抗癌小分隊,十年後要成為一個獨立抗癌大隊,要走向全國,走向北京,甚至走向美國。”
那天,長長的祝賀樂隊站在進出醫院路的兩旁,整齊地排成兩排,百姓們成群結隊地湧進醫院,把醫院門口堵塞了二小時,
儀式完畢後,縣委副書記於文龍囑咐大家:“本縣各部門不留午餐,外地客人去縣迎賓館。”大部分客人縣長做了安排,我的朋友我做了安排。還請來北京中日友好醫院的周偉主任來參觀,北京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的老師們,殷蔚伯教授,餘自豪和徐國鎮教授們來參加慶典。
本來應該留下本縣各部門的領導吃飯,特別是衛生局的領導,可宋縣長堅決不同意,也就作罷了。
醫院的營業執照還沒拿下來就這樣開業了,事後我後悔了,我應當利用開業的契機緩和與衛生局的關係,我那時剛回國,真不會處理這種事。
其實,無照開業是被迫無奈,逼上梁山了呀,大家知道梁山就在東平湖的西岸,過去就是一個地方,八百裏水泊的東平湖和梁山,這兒人界地靈,又是過去的古都,州,郡,今日的東平僅僅是一個縣了。曆史上有不少人物出自東平,如水滸的作者,羅貫中。盧國公程知節(589—665),字義貞,原名咬金,後更名知節。漢族,濟州東阿斑鳩店人(今屬山東省東平縣),唐朝開國名將。新中國的萬裏委員長東平人,任第七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全國第十二屆政協委員會副主席張慶黎也是東平人,他們是東平人的驕傲。
不發給我執照,我真的很無奈,為了醫院,為了職工,為了病人,也隻能無證開業了,這在中國民辦醫院的曆史上,大概是第一回吧,我於保法夠膽大妄為,夠大逆不道了吧?不是。我已經申請了,已經被同意籌建了,與情與理我都占了理。與法當然沒有執照我不占理,理虧嗎?不虧。我們多次申報了,你們多次來驗了,你們有權利給我們執照,也有權利不給,反正我是盡力了。
醫院建設、籌備、征地、建設都與當地政府保持了良好的溝通,也得到了支持和幫助。醫院的名字是時任泰安市委書記張慶黎給起的,“泰”取自“泰安”、“泰山”的“泰”,“美”取自“美國”的“美”,“泰美”又音同“太美”,而寶法意思是一個寶貝的方法,這又音同了我的名字“保法”,張慶黎書記真有學問,就這樣,“泰美寶法腫瘤醫院”由此而生。
張慶黎書記很支持留學生回國幹事創業,當時征地辦醫院時非常困難,我申請貸款,找他匯報工作時,他毫不猶豫地批示:這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請給予支持。1998年1月他被調到省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在辦執照的過程中,我們沒有機會給他匯報,否則,辦執照可能會容易得多。
一個無照經營的回國留學生辦的醫院,悄然打響,一個個癌症病人從本縣、本省、外省來就醫問藥,新聞媒體也不斷有了我辦醫院的報道,隻記得我第一次登上的報紙是泰安日報,第一次登上電視節目是山東衛視天南地北山東人。
腫瘤博士後回故鄉,傳遍了山東,影響到了全國,病人來自四麵八方,治療效果也不錯。可無證經營、違法經營,每天都煩擾著我,心裏有些不太踏實,員工們也覺得這事挺麻煩。
一個回國留學生與違法密切相連,一個新的醫院卻帶著違法經營的帽子,一個被關注的醫院,卻在“非法”行醫,我怎麽向社會交待!怎麽向病人交待!並且時刻都有可能被執法部門查封,罰款那也是必然的,甚至可以封門停業,我們的職工為我捏一把汗,縣人大主任也為我捏一把汗,但他為我呼籲、為我申冤,我也為此很苦惱,也很心煩。
當時醫院才開業,現湊的院領導班子需要磨合,醫生們需要我手把手地教會抗癌治療,每個病人都需要我親自診療,我方方麵麵要操心,天天寸步不離醫院,晚上睡覺,就在辦公室椅子後邊放上一張小床,很疲憊,洗澡還要找地方去洗。本來身體很好的我,幾乎要病倒了,幾度沒有信心支撐下去,想退也沒有退路,想往前走又困難重重……
當時我在美國UCSD的研究還沒有結束,定期還要去或回美國……那時,把我整個人大卸八塊,也不一定忙得過來。
當一個人遇到困難,克服了,把難幹掉了,就會有成就感。一步步走來幾十年,克服了各種各樣的困難,而今同時一堆困難來包圍你,攻擊你,我真的好像就要失敗了。我的心理的承受力是比一般人大點,從小也養成不服輸的勁頭,可這次也太難了。我心想我決不能從這件事開始失敗,不能把失敗養成為習慣。
我在中美之間來回的飛,飛了50多次,實在忙不過來,我必須要放棄一個,全心打理另一個,我不能熊掌魚翅兼得。那時美國有一位朋友也在聖地亞哥當副教授,國亞軍,他也上海第二軍醫大核美國來回飛,他是第一個享受啞鈴式服務的,他行是因為她在上海是軍醫大,國家的,做研究,在美國是老板的,也是大學的,還好辦熊掌魚翅兼得。我不行,因為在中新建的一個醫院,又是為的全資,中國的事我決不能放棄,我追求的夢就在這個醫院裏,追求的臨床治癌研究也在這裏,那隻有放棄美國的職業,放棄美國的事業,說心裏話,也有點舍不得。
在美國,我四年的科研經費快花完了,我的心已經飛回了祖國,我也從一個單純的基礎研究跳了出來,從一個細胞、一隻小鼠,飛躍到了一個人,確切是一個人的器官、一個人的整體。我的思路從全身的化療轉到局部腫瘤的化療,確切地說是轉到了腫瘤內部的化療,已經從單單治療癌症的病,到了治療病的癌。從生命文化上講,已經有了為生命意義的工作,不僅僅是看病害的看人。
我的心,那顆始終沒有隨著飛機在美國著陸的心,沒有隨著我美國綠卡和別墅到手而在美國安居下來的心,要在中國著陸,要在祖國安居,美國這麽一個小小的副教授,沒什麽好留戀的,隨著我的心和我的身在中國的時間越來越多,現在終於要決定:辭去美國教授工作,全心身地打理我在中國農村的醫院了。
完成了我人生中的又一個轉變,我輕鬆了許多。
我天天工作在我的醫院裏,病人見了我就像見到了親人,病人的讚美聲是對我最大的獎賞,一個個病人經過我的治療好轉、緩解,看著他們悠閑地在散步,在下棋,在聊天,我由衷地欣慰。
這時我醫院的文化建設上了牆,是雷鋒精神:
對待患者要像春天般溫暖
對待工作要像夏天般火熱
對待歪風邪氣要像秋風掃落葉
對待癌症要像冬天般冷酷無情
醫院紅紅火火,而我還在為無照經營煩惱著。每天以最好的姿態迎接病人,而病人哪裏知道我心中的愁與煩,他們隻知道我忙,還經常看見我外出,外出幹什麽他們毫不曉得。
那段時間新聞界對我特別感興趣,常有關於我回農村創業的報道,比較早是泰安日報的《拳拳愛國心》(1999年8月6日),人民日報的《悠悠故鄉情》(1999年3月31日)。
有一天忽然來了幾位記者(大約1999年3月份),其中一位叫楊建軍,中國青年報社記者,同時來的還有工人日報社記者,他們來泰安采訪,是聽說有一位海歸回鄉辦起了醫院,帶著許多疑問來的:在美國的博士後、教授怎麽回農村創業?學醫的又不是學農的,幹嘛回農村?是與哪個縣醫院合作的吧?怎麽可能一個人辦腫瘤醫院?
那天他們一進門,碰巧看到了我與病人交流,稍後又看了我給病人做治療。這期間,他們刨根問底,有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回到辦公室裏,寒虛了一陣子,又問了:創業的錢從哪兒來的?為什麽選擇東平不選擇濟南?選了東平為什麽不選縣城選縣郊?大夫是從哪兒來的,護士是什麽級別?我的年齡、婚姻等等,簡直像是在查戶口,就像美國FBI。
被這些記者“圍攻”著,我是跑不掉了,誠實的我也不會回避問題,都一一如實回答。越說越多,互相就比較了解了,聊得很投機。當時東平縣的窮是有名,晚上我們在一起吃飯,粗茶淡飯他們居然沒嫌棄,還喝了白酒。楊記者和我拚起了白酒,我們倆都喝醉了,我口無遮攔地聊我的愁與煩:醫院還在非法行醫,開業一年了,還沒拿到營業執照。
第二天清醒了,就有些後悔了,我是害怕呀,報道了我非法行醫怎麽辦?病人知道了,要出院怎麽辦呀?醫院的好局麵,是我們全體醫護打拚一年的結果,是大家的汗水的結晶,他們萬一報道了,有可能招來毀滅之災,之前的努力可能要付之東流了。
還想和記者們溝通一下,哪知人家要走了,我拚命地挽留,吃了中午飯再走,但他們還是走了,我憂心重重。找衛生部門補上執照?可是一天、兩天也補不上啊,也不可能那麽容易就給補的,能補上也不用無證開業了。我實在也想不出解決的辦法,隻好硬著頭皮等著那可怕的消息。
一周過去了,沒有消息,衛生部門也沒來找茬。
又過了幾天,突然接到一位女士從廣東打來的電話說:“從報紙上看到你回國創業,醫院開業一年了,還沒有執照,你是留學生,不懂得在中國搞關係,我這幾天就買票,飛到你山東來給你搞定,你這樣的人才,從美國回來辦好事這麽難,真是蒼天不長眼。”
我很吃驚,這人是誰呀?她怎麽知道我?我們又不認識,她說的是真的嗎?一係列問題在我腦海裏盤旋著,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處理,如何回答,隻是對著話筒“嗯,嗯”。
第二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接到了山東省委辦公廳的電話,說吳官正書記過問此事了,這位辦公人員讓我放心:“領導一定給你主持公道。”
我就像在霧中,在夢中,但我清楚一定與楊建軍記者的報道有關,就給他打電話,他說“保法,為你出口氣呀。”他在中國青年報上報道了我們:沒有執照,是因為衛生局54次檢查,挑剔不讓通過。真相大白,一片嘩然,有好多人為此事鳴不平。
我害怕此報道得罪衛生部門,趕緊跑到衛生局做了匯報,做了檢討,衛生局局長真生氣了:“哎呦,於保法,你怎麽搞的嘛。”
我把北京記者來訪的過程講了講,我說我一直害怕他們報道我非法行醫,違法經營,哪想到他們這樣報道,這不能怨我呀。
正在這時,廣東那位素昧平生的女士又打來了電話:“明天下午就到山東,我們直奔泰安,你就不用管了,費用我們自理,非幫你拿下執照不可。”
我趕快告訴她,我們省委書記過問了,基本辦妥了。
“那更好,我就不去了,祝你順利,有困難找我吧。”
由於醫院剛剛起步,又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那時的我,整個人的神經繃得緊緊,再加上那女士的電話來去匆匆,我竟然忘記問她的名字,也沒有留下她的電話,她是多麽善良,多麽俠義啊。
轉眼過去了十三年了,沒有辦法再聯係到她。她多大年齡?幹什麽職業?什麽樣子?我完全無知,但有一點我敢肯定,她一定是一個爽朗的人,是一個善良的人,是一個有能力的人,我真該好好地感謝她。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打電話給我,我們失去了聯係,真遺憾。
兩周後的一天,得到了盼望已久的好消息,我們泰美寶法腫瘤醫院領來了執照,是衛生局通知我們去領的,全院歡呼。
十三年過去了,那個中國廣東的女士,我始終沒有的忘記,可我也沒法報答,每遇到廣東的癌症患者,就好像見到了她,我還去廣東順德會診過多次,治療過不少癌症病人,算是對她的報答吧。
對於吳書記的幫助,我從內心感謝,也無法回報,他是黨和國家的領導人,我把當年在美國為迎接江澤民主席訪美做的中美國旗的領帶,寄給他了一條,以此表達我的這顆感激之心。
2003年我當選上了全國人大代表,吳書記已是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書記了,見到他,聊起了當年他幫忙為我們醫院拿到了執照,他笑了,他說當時中央有人給他電話詢問此事。他微笑著說:“像你這樣的回國留學生,當年你就是回東平縣醫院幹個院長,也一定幹得好,還可以提起來當衛生管理部門的幹部,缺你這樣的人才啊。”我笑著回答:“書記,我不願意從政,隻想當一名好醫生。”
中國青年報力量真大,讓我從中得到了幫助,還把我與吳書記聯係了起來,把我與善良的廣東女士聯係了起來。
此後,我還不斷收到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有的說“你肯定有病,不然不會到這種窮地方辦醫院……”,有讚我的“你是活菩薩,好人……”,也有示愛的“願當你的內助…….”,也有願意來工作的。我都很感謝!
這一關過去,總算輕鬆了,頭上沒有了那頂“違法”的帽子,安心給病人治療,這要比應酬社會這些事容易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