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戲稱我女兒“小美國佬”。無獨有偶,王伯慶稱他的女兒“小鬼子”【一】。用詞不同,寓意一樣:幾分寵愛,幾分期待,幾分擔憂,幾分隔閡,還有幾分無奈。
在海外的華人都希望還能繼續讓中文、漢字世代相傳、發揚光大。於是,中文學校如雨後春筍般地出現了,而且都是人丁興旺、供不應求。
縱觀美國發展史,新移民所到之處,必先辦教堂(學校)、出報紙;有了教堂、報紙,人們就有了交流、認同、繁衍文化的場所和渠道,一個新的社區就形成了。
華人新移民、華人新社區走的也是這條路。不同的是,近年大陸來的新移民個個身懷絕招;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衣食住行問題,便大力開發各類精神食糧,以求修身養性、駐容養顏、健體壯身。
於是,中文學校裏合唱團、舞蹈團、服裝表演隊、交誼舞班、健身班、舞劍班、武術班、繪畫班、書法班、乒乓球隊、籃球隊等應運而生;數場春節晚會上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辦得紅紅火火,喜氣洋洋。
於是,中文學校中不學中文的比學中文的多,家長的活動比孩子們的多。不用說,每到周末去中文學校,家長的積極性比孩子們的高!
於是,中文學校日,家長們陪讀,小鬼子們陪練(陪家長練歌,練舞,練畫,練劍,練球)。陪讀者英姿颯爽,意氣風發;陪練者敷衍了事,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
於是,家長們翹首盼周末;小鬼子們也盼周末,隻是小鬼子們的周末少了一天。
學一門語言難,在海外學中文更難。
首先你要有動機。當年我們下功夫學英文,大都有“不純的動機”:或想成名成家,或想叛國投敵,或想充當買辦,或想出洋留外。不管真正動機如何,冠冕堂皇的表麵文章都一樣: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
美國佬比較實在,沒那麽多的表麵文章。我剛來美國時有個房東的好友要跟我學中文。他在台灣開了間作坊。每次去視察他都感到那裏的台灣同胞在罵他。他並不是真想學中文,隻是希望能聽懂中文的罵人話。看來他是個殘酷剝削的資本家,要麽他怎麽那麽心虛啊?!
為台灣同胞的生計著想,我不能讓他計謀得逞。為我的生計考慮,我不能如實告訴他中國各地方言不同,我能教的罵人話和那些台灣同胞的罵人話會有天壤之別。我一本正經地告訴他要端正學習態度。學中文不能走捷徑,先要在發音和聲調上下功夫。就說多數嬰兒發的第一個音:MA,有五種不同的聲調:媽、麻、馬、罵、嗎。聽到一個MA音,有可能有人要認您太太做幹媽,也有可能有人要拍你的馬屁,還有可能是句問候語:你吃了嗎?當然不排除有人用國罵奉承您。您要是遇到位天津人,說“嘛“的頻率就更高了。
這位美國佬知難而退,學了兩次就不來。我雖斷了這份生計,可我為台灣同胞的“民生”做出了間接貢獻。
扯遠了,還是回到原來的話題。
我們成年人學外語大都是為了實用,也有的是為興趣。相比之下,海外生長的小鬼子們學習中文的唯一動機,要是有的話,就是取悅父母了。極少數從小就有遠大理想和抱負。
其次是語言環境。從前認識一位加拿大女士,原來一句中文不會。一九八八年她被派往武漢附近的一所師範學校教英文。臨行前我教了她幾句中文問候語,諸如“你吃了沒有?”一年後她被撤回美國,流利的中文讓我認不出她了。據她說在那個環境下不說中文就沒人給你飯吃,所以中文就學得快,學得好。當然,我還是認為她有語言天才。
小鬼子之間肯定是英文比中文來得快,即使在中文學校也是這樣。家裏有老人還好,小鬼子們必須說中文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溝通。像我們家的小鬼子,我和她說中文,她用英文回答,一著急,我也用英文回答她。久而久之,家裏也成了英文環境。
即無動機又無環境,還要被逼著每周末去中文學校學中文,這“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的老百姓”當中肯定要包括這些小鬼子們。不信,請看來自比利時的報道【二】:
“列日有一所中文學校,每周六下午上課。四年前我當留學生聯誼會召集人的時候,曾參與籌辦。我家大孩子是第一批鐵杆學員。鐵杆了兩年,後來還是當了逃兵。沒辦法呀!有段時間,周六早上一起床,他就嚷頭疼。孩子年齡小,還沒學會撒謊,是得了中文恐懼症。總不能老讓他喝著Junifen(治頭疼腦熱的糖漿),綁在汽車座位上,強拉去中文學校吧?長此以往,人將不人,隻好作罷。 ”
偶爾也會出現奇跡,小鬼子自己要求去學中文。我家小鬼子上三年級時那所公立小學得到一筆基金,開始教中文。她主動要求去中文學校學中文,動機大概是要在班上炫耀她的中文比別的美國佬好。好景不長,一年後學校停止教中文了,她對學中文也就沒了興趣。
除了動機和環境,還要有好的教材。
十多年前王伯慶家的小鬼子學中文的時候還沒有專門為海外華人子弟編寫的中文教材。那時中國的小學課本還在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很多課文是歌頌偉大領袖和謳歌英雄業績的文章,小鬼子缺乏階級感情,記不住英雄們,背課文時老是把人名搞錯。還是老爸有辦法,要小鬼子遇到課文中有記不住的人名幹脆就換成 “王伯慶”。打那以後,小鬼子的中文閱讀有所進步,隻是苦了她老爸,不但要代替朱總司令去井岡山挑糧,還要代替毛委員去打土豪分田地。有一次小鬼子讀到課文“劉胡蘭”時,這沒良心的還幹脆把她老爸的腦殼給砍了。【一】
後來有專家專門為小鬼子們編寫了幾套中文教材。還是換湯不換藥,沒有跳出原來的框架。現在不歌頌偉大領袖了,改成歌頌偉大中華了;不謳歌英雄人物了,改成謳歌古代神童了。編寫者們想要讓小鬼子們既學中文又學中國文化、曆史,用心良苦。語言是交流和傳播的工具。對小鬼子們來說,要學古代神童的故事,英文不是比中文來得更快、更有效嗎?
隻要不跳出這個框架,再怎麽改,這些教材還是呆板,說教,不切實際。
其實,初學一門語言,除了日常用語,重要的是句型和詞匯,包括發音和讀寫。至於課文的內容是宣傳,讚揚,歌頌,批判,還是砍誰的腦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課文的內容要引人入勝,使學生有興趣繼續學下去!上升到我們總設計師的理論高度就是:不管白貓黑貓…。
在美國受過幼兒教育的孩子大概都讀過Dr.Seuss的名作《Green Eggs andHam》。它的全部內容就是一個問題:要不要吃綠色的雞蛋和鹹肉。同樣的問題重複來重複去,每次換上不同的地點,答句就是把問句改稱否定句;配上了誇張的漫畫,使小朋友自己有興趣要把整本書讀完,讀完了還有了成就感。可以說整本書都是廢話,但卻達到了吸引孩子讀書、學句型的目的。
Dr.Seuss的書不隻是生動活潑,也有思想性,諷刺性、教育性。比如他的《黃油戰》(TheButter BattleBook)講的是相鄰的兩個部落之間不停地打仗,原因是一個部落的人吃麵包時把黃油抹在麵包片上麵(正麵),而另一個部落的人則總是把黃油抹在麵包片的下麵(反麵)。終於有一天他們認識到把麵包片翻一個個兒,兩個部落實際上是一樣的。故事、文字都簡單,但其中的所含的寓意、哲理恐怕不是能從幾篇英雄故事、神童業績中得到的。
我家小鬼子已經綴(中文)學(校)好幾年了,中文學校裏學的中文大都還給老師了。有一段正話反說的繞口令,我一起頭她還能背:
吃牛奶,喝麵包
夾著火車上皮包
進了皮包往裏走
迎麵看見人咬狗
抓起狗來打石頭
反被石頭咬一口
我認為這個段子和Dr.Seuss的名作《Green Eggs andHam》會有異曲同工的效果。它既有句型、也有詞匯,還朗朗上口。學中文的孩子隻要能聽懂簡單的中文,就會知道這個段子錯在哪兒,如何糾正,糾正以後還會有成就感。可惜這樣的段子上不了大雅之堂,更進不了中文課本和學堂,編寫類似教材的老師也評不上特級、升不上講師、教授。
小鬼子們隻好繼續“水深火熱”了。
【一】王伯慶,《我家有個小鬼子》,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二】江岩聲,《教中文》,“華夏快遞”二零零三年十一月五日。
□ 寄自美國
刊登在 2007 華夏快遞 kd07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