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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進行到第二個年頭,逐漸由轟轟烈烈變成冷冷清清,除少數人在搞派性搞武鬥,多數人開始關心自己的老婆孩子和柴米油鹽。估計毛主席也發現許多老百姓對運動已經有了厭倦情緒,所以提出:“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但民以食為天,過日子要緊。對我來說,當時麵臨的主要任務是找個女朋友成家,因為我已經快滿30歲。走在貴陽市的大街上,隻見男男女女來來往往,都是陌生的麵孔;如果在北京,我有親朋好友幫忙,他們會關心我的婚姻大事;可是在這裏我人生地不熟,我孤獨寂寞的日子誰會關心?
幸運的是,就在我為個人問題焦慮不安的時候,遇到了省文化局機關的老魏,他應該說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位恩人。
老魏名叫魏然,大概將近五十歲,是省文化局創作室主任。在文革初期,省委派工作組進駐省文化局期間,曾經把局機關裏的三個局長和幾個處級領導揪出來作為審查對象。但魏然是局機關裏屬於沒問題的處級領導,就是說,他既沒有曆史問題,也沒有現行問題(所謂現行問題,是指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言論),因而他享受革命群眾的待遇。
“怎麽樣?小潘,這些日子在幹什麽?”魏然笑眯眯地問我。。魏然長得高大魁梧,儀表堂堂,他的形象容易使人聯想到金日成。聽說他原來的妻子是個舞蹈演員,已經離異,所以他沒事喜歡到局機關來,和我們這些沒成家的年輕人聊天。
我告訴他,除了看大字報和逛大街,無所事事。
魏然雙眼注視著我,仔細端詳我一番,說看樣子,你氣色不太好,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吧?
我說,最近天氣冷,晚上被窩裏腳冷得睡不著,想買個熱水袋……。
魏然是個精明人,我內心的苦惱,他好像一眼就看穿了,說買什麽熱水袋,找個媳婦一起睡,比熱水袋還管用。然後就問我多大年紀?有沒有女朋友?他像個老大哥一樣瞅著我,說年紀不小了,個人問題該解決了……
沒幾天,魏然約我到黔劇團走走。原來他調省文化局之前,曾經在黔劇團當過團長,對黔劇團裏的人都非常熟悉。到了黔劇團,他先找到老孫,老孫是黔劇團搞文字創作的,樣子有點蒼老,像個落魄文人,仍然單身。
魏然把我向老孫做個簡單介紹,坐下和老孫閑聊幾句,然後說我們湊四個人打撲克吧。他問老孫,小邱現在有沒有男朋友?
老孫說,沒聽說。
魏然說,那她一定在團裏,你去把她找來,我們四個人一起打撲克。
魏然既然在黔劇團當過團長,大家自然都買他的帳。老孫去了一小會,帶了一個女生走進屋裏。這個女生叫小邱,皮很白膚,長得相當漂亮,特別是兩隻眼睛很美,可惜個子不高,一看就是一個年輕演員。
魏然對小邱介紹說,這是去年分到省文化局的大學畢業生某某某,然後又把小邱姓名告訴我。這等於當著老孫的麵,把小邱和我做了互相介紹。
打百分,魏然安排我和小邱為一家,他和老孫為一家。在玩撲克時,小邱很注意我出的牌,也不斷用眼睛注視我,我覺得她的兩隻眼睛不僅很美,而且好像會說話一般,在她的眼神中也透露出她的幾分聰慧。就這樣,我認識了黔劇團女演員小邱。
離開黔劇團以後,魏然在回去的路上對我說,現在黔劇團沒有什麽演出活動,結婚有家的,都在過自己的日子;小邱沒事,你也沒事,可以主動去找她,交個朋友,彼此互相多了解一下。
按魏然所說,我開始經常往黔劇團跑,去找小邱,每次見麵,她都顯得很高興。我和小邱沒有去公園,也沒有什麽電影可看,更多的時間是去魏然住處玩。
魏然住在市內醒獅路一個大院裏,這個大院裏除了魏然外,還住著一個帶眼鏡的老太太,她是省文化係統幼兒園的園長。顯然,這個大院屬於省文化局所管,分配給處級幹部居住。
魏然住的一間有二三十平米,他用書架把房間隔成臥室和客廳,但書架上沒有什麽書,擺的多是小花盆,盆裏栽著盆景,有山水,也有仙人掌、鬆柏之類的植物……魏然業餘時間喜歡到城邊去尋找樹根,奇石,回到家裏對這些樹根奇石進行加工改造,做成有觀賞性的藝術品。當時,在運動不斷,政治空氣非常濃厚的環境裏,恐怕隻有他才有這種閑情逸致。
我和小邱去拜訪魏然,還經常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在他屋裏陪伴他,魏然隻簡單地介紹她叫小馬。小馬比魏然小十七八歲的樣子,她個子將近一米六,在貴陽算是難得的身材,但長相一般,從氣質上看,不像搞文藝工作的。小馬坐在椅子上很少說話,在我和魏然講話時,她兩隻眼睛總是看著講話人,注意傾聽。我心想,她大概是魏然的女朋友吧?看來是個有心人。
魏然喜歡聊他過去的經曆,他過去在部隊,曾經隨軍到過西藏 。他向我們介紹他在西藏的一些見聞,如藏人一輩子洗三次澡——生下來洗一次,結婚時洗一次,死了以後洗一次;還有,人死了還有進行天葬的風俗。怎麽天葬?把人的屍體用刀砍碎,天上會有飛鳥來吃……
魏然這些見聞都令我們感到新奇。他看小邱和我,還有小馬,都呆呆地望著他,他就高興得笑起來。
在省文化局的幹部中,幾乎個個都一本正經,都講黨性,講原則,像魏然這樣不談政治,不談文化大革命,而專門講一些遠離政治的世俗趣聞,在當時是很少有的。當時我還懷疑他是不是有些革命意誌衰退?多年以後,我才認識到,魏然是體製內的一個智者,已經看破體製內的種種荒誕。所以,讓他當黔劇團的團長,組織部門可能有點不放心,才把他調到局機關當創作室主任?
我和小邱除了去魏然家,還一起去看望過許韻南,她是中戲64年畢業分到貴州的一位師姐。我的二弟和五妹來貴陽串聯,我們一起包過餃子,我的二弟和五妹對小邱的長相很讚賞,隻是覺得她個子矮了些……總之,我和小邱的戀愛關係進展順利,看來這次是有希望辦手續結婚了。
但是,就在我與小邱相識半年左右,小邱對我也十分滿意時,她的父親從縣份上來貴陽一次,估計是小邱寫信向他父親報告了自己找到男朋友,希望父親來貴陽看看。但印象中,我隻是和小邱父親打了一個照麵,樣子不像農村來的,我和她父親沒有交談。
小邱父親走了以後,魏然見到我,說你應該把自己的家庭情況告訴人家小邱。他說,在目前社會上,有些年輕人談戀愛,兩個人有感情就行;但多數人都講究把對方情況了解清楚,才談婚論嫁。就像你申請入黨,要查你的家庭背景。
聽了魏然的一番話,我找到小邱,把我的家庭出身成分告訴她,至於父母被遣返回內蒙老家,以及二弟被打成壞分子等等,我隱瞞未講。
小邱聽了以後,馬上低下頭,一臉沮喪。過來幾分鍾,她抬起頭,不滿地質問我:你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
我說,我認為談朋友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又不是申請入黨。
小邱說,我父親要我找一個出身成分好的。本來我們家出身也不好,如果我再找一個出身成分不好的,將來子女的前途都受影響。
小邱的想法,我完全能夠理解。因為我北京的兩個妹妹,還有一個表妹,由於家庭出身成分不好,她們要麽找複員軍人共產黨員結婚,要麽找工人做丈夫,目的就是要擺脫自己的賤民地位。所以,我很平靜地說,既然這樣,你覺得我們兩個不合適,那麽我們可以分手。
小邱低下頭,沒有講話。這次見麵我們不歡而散。
我雖然想早點把個人問題解決,但我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如果小邱感到勉強,感到父命難違,分手可能比勉強繼續下去更好。
我和小邱再次見麵,她臉上已經沒有往日迷人的光彩,而如同我借了她的錢,賴了她的帳,欠了她的情,一臉的不愉快,甚至連瞅都不瞅我一眼。
不錯,半年的戀情一旦割斷,對雙方都不愉快。但戀愛和結婚是雙方都心甘情願的事情,能夠勉強嗎?好在我們之間的關係清清白白,就像小邱所講,別人以為我們已經……實際上,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
記得,局機關一位同事曾經這樣對我說,你談女朋友,不能太老實,該有行動的時候,要采取行動。你知道什麽是把生米煮成熟飯嗎?他兩眼直直地看著我。這位好心朋友叫楊宗福,貴大音樂係65年畢業,專業是黑管,分到省文化局和我同在烏蘭牧騎工作隊。他看我談朋友屢屢受挫,可能有點可憐我,向我講了這番話。他怕我誤解,又補充一句說,我可不是教你學壞……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我在談戀愛時要善於抓住時機,我和小邱的確有過這種機會,就是當我去會見她時,進屋以後,發現她一個人蓋起被子躺在床上,她對我笑臉相迎,而且宿舍是單人宿舍,裏麵隻有我們兩個人,但我仍然老老實實坐在床邊和她聊天,心裏雖然也有過和她親熱的念頭,但總覺得沒有辦結婚手續之前,我不能有一點不尊重她的舉動。現在想來,我沒有把彼此的幹柴點燃,固然有些書生氣,但仔細想來,應該說是明智之舉,不然,給她造成的痛苦,可能會更多一些。
7
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和小邱分手的那年秋天,我終於找到自己的配偶,並且當年就回北京旅行結婚。
說來事情有點偶然。那年我們局機關的造反派在省藝校辦學習班,為下一步進行鬥批改做準備。一天,我在藝校排練廳碰到一個藝校的學員,他正在彈鋼琴。我和他閑聊中,提到我很喜歡小提琴曲《漁舟唱晚》和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台》。
他說,他能借到這些唱片,也能借到唱機。這個年輕人姓楊,是藝校音樂班二胡專業的畢業生,正在等分配。臨分手,小楊把他家的住址寫給我,說平日家裏都有人。
過了幾天,我拿著小楊給我的地址,在市內噴水池附近找到四川巷,然後在小巷深處找到小楊家。那是一個不大的小院,裏麵有兩棟陳舊的木樓,小樓共兩層,由於年久失修,兩棟木樓已經歪斜變形,小院裏住有四五戶人家,小楊家就住在小院的最裏麵。
當我走進小楊家,發現一樓的裏屋和外屋有六七個年輕人,他(她)們有的在打撲克,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聊天……其中有五個女性,兩個男性。當他(她)們弄清我的來意以後,就讓我等一等,說小楊一會就回來。
果然,小楊很快回來,知道我的來意以後,他馬上就向屋裏一位袁姓瘦高個子的年輕人講了借唱片唱機的事,那位袁姓年輕人瞅了我一眼,說過兩天。於是,小楊就留我在他家玩一會。
沒想到,小楊家當時竟是一個家庭俱樂部。他家有軍棋、跳棋、撲克等,小楊姐的幾個貴陽女中同學,還有附近鄰居,除了一個叫孫根秀的年輕女子已婚,都是一些未婚男女。在小楊姐姐的邀請下,我漸漸也加入了這個俱樂部,逐漸對這些來玩的人有了一些了解。
在這個家庭俱樂部裏,幾個未婚待嫁的女性是:小楊的姐姐,在某建築企業搞工程預決算;小孫,在市財貿部門上班,和小楊姐從小學初中到財會培訓班,一直是同學;小肖,唯一讀高中的女生,在市內醬菜廠上班;還有一位大家稱她叫楊若蘭的高個子女生,她在食品公司肉品門市部賣肉。男生中一位叫項老師,是某中學初中教師,30多歲,離婚後單身;另一位就是瘦高個的袁姓男生,他叫袁昌貴,在區工商管理局上班。
當時貴陽市的支紅派和411派鬥得不可開交,除了醫院、商店等少數單位能夠正常上班,許多單位處於癱瘓狀態。因此,不少對運動不感興趣的年輕人(當時稱逍遙派),就聚在一起消磨時間,暗中尋找意中人。
自從我進入小楊家的俱樂部以後,我發現項老師和袁昌貴對我有些冷淡,原因是項老師正在暗戀高中畢業生小肖,袁昌貴欣賞小楊的姐姐,而我從北京名牌大學畢業來到貴陽,雖然是農家子弟,但形象儀表和氣質風度卻使項老師和袁昌貴相形見絀,顯得有些土氣;特別是他們兩個發現,在俱樂部裏,除了已婚的孫根秀以外,幾個未婚女生似乎都對我有興趣。
小楊姐後來對我說,我當時給她的印象是像個大城市來的大少爺。所以,他(她)們每次組織戶外活動,小楊姐總是通過她弟弟小楊通知我,要我去參加他(她)們的活動。這些活動主要是去公園遊園照相,或者是乘車到南郊花溪公園遊山玩水。就在這些活動中,我發現高中生小肖偶爾瞅我一眼,然後扭過頭去,而且還有點故意躲避我。小肖在俱樂部中,應該說是學曆最高,而且身材容貌也有優勢,但在我的眼裏,我覺得她有些做作不自然,似乎有些自作多情。後來我與小楊姐確定關係以後,小楊姐告訴我,說小肖對別人講,她發現小楊姐喜歡我,就盡量避免和我多講話。其實,我當時對她並沒有產生特別的好感。小楊姐喜歡我,但表現得含蓄自然。她的個子不高,身材也趕不上小肖,但她五官端正,皮膚細膩,給人一種小巧玲瓏的美感,加上說話得體而又落落大方,人顯得十分聰慧。所以,她對我釋放的好感,我很重視。另外,在財貿部門工作的小孫,也曾經在旁邊沒人的時候悄悄告訴我,說歡迎我去她家玩,並且說,她家就在附近,貫城河邊。她性格不錯,人也聰明,但我對她的長相沒看中,也就沒有和她單獨接觸。至於身材較高和身體壯實的楊若蘭,她五官在我看來有點不順眼,而且性格潑辣,口無遮攔,大家背後都覺得她有些“東”(意思是說話有時不得體)。所以,大家很快發現,我和小楊姐彼此互有好感。
小楊姐生在一個單親家庭。在她和我相處時,很少提到她的家庭情況。小楊母親是一個沒有文化的縣城婦女,她在貴陽一家生產鞋帶的街道企業上班,一個月二十多塊錢工資,全家五口人吃飯,日子的艱難困苦可想而知。所以,在小楊姐讀書期間,每天晚上她都要和母親一起加工從織帶廠領回來的鞋帶,幫助家庭增加一些收入。
一次,大概是周末假日,我和小楊姐的母親見了麵,這位年近50歲的母親非常勤快能幹,為人友好,當時家家戶戶經濟條件都不好,可她還親手為我煮了一碗甜酒蛋,笑眯眯端給我。顯然,她已經知道我和她女兒的關係,從她對我的態度裏,我感覺她對我也很喜歡。我心中暗想,假如我和她的女兒成家以後,有她這樣一個嶽母,豈不是更能感受到家庭的溫暖?所以,我和小楊姐的關係基本確定,我也不再因她的個子偏矮而糾結。
小楊姐告訴我,說她施秉的表舅曾經給她介紹一個部隊上的團級幹部,當時社會風氣是,城市裏但凡有幾分姿色的姑娘,首選對象是部隊軍官,但小楊姐卻對這樁婚事不感興趣,她說要找自己喜歡的人。另外,在我們的交往中,她對我的家庭情況一直沒有過問,她說,找朋友主要是看本人。她還告訴我,她曾經認識一個右派,和他好了一段時間……這些信息說明,在當時都講出身講成分的社會環境裏,她能夠憑自己的本能和人性常識生活,在選擇男朋友時,她遵從自己內心的感受,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在當時的確難能可貴。正由於在這方麵我們彼此心有靈犀,所以我們的關係發展迅速,在屋裏沒人的時候,我們擁抱接吻,讓我品嚐到這種異性之間熱戀的甜蜜。一次我問她,我的嘴巴臭不臭?她說,臭味相投。沒想到,她讀書不多,但反應卻很機敏,而且還有幾分難得的幽默。
入秋時,她母親要回老家施秉去探親,而小楊讀貴大的哥哥住在學校,參加大學生裏的411派,忙於搞派性鬥爭;而她的弟弟也住校等分配。小楊母親一走三四天,家裏無人陪小楊姐,我就大膽提出陪她,她沒有反對。
就這樣,在她家沒有其他人的兩三天裏,我和她享受了新婚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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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她很快懷孕。當我在湄潭五七幹校接到她的信後,立即請假回到貴陽。見麵後,她並不緊張和慌亂,卻顯得很輕鬆,說想把孩子設法打掉。我說,這對女方的身體有影響,而且我和她已經到了生兒育女的年齡,幹脆旅行結婚,到北京去探親,她說行。
1968年初冬,我們告別了她母親,開始旅行結婚。由於妻子從未離開過貴陽,我想讓她看看長江沿途風光,於是,第一站是乘火車到重慶,火車朝發夕至,入夜後到達重慶。出了火車站,問了幾家旅館,都告知已經沒有床位,我們隻好在重慶碼頭的購票大廳過夜。妻子說,回去千萬不要講我們在售票大廳過夜,顯然,她怕丟麵子。
第二天一早,我們排長隊買上重慶去武漢的船票,乘江輪沿長江順流而下,當晚客輪停靠萬縣碼頭,我們夫妻隨旅客到岸邊萬縣城逛商店,買了一個萬縣生產的竹藤箱,回到客輪過夜。第二天一早過三峽,我們隨客輪上的旅客一起來到甲板上散步,觀賞長江兩岸的三峽美景。
由於初冬天氣變冷,江風陣陣吹來,妻子感到有點寒意,我便陪她回到客艙內,她喜歡和旅客打撲克,我便一個人回到甲板上。我一麵觀看沿途風光,一麵考慮我們麵臨的問題,首先是要不要帶妻子回老家?運動初期被遣返到內蒙老家的父母和幾個弟弟妹妹,他們當前住在哪裏?他們的處境如何?其次,回到貴陽以後,我們夫妻住在哪裏?結婚桌椅板凳和床怎麽解決?還有,我們很快就有孩子降臨,我們怎麽麵對新的生活?……總之,我們麵臨的問題一個又一個。
在武漢到北京的列車上,發生了這樣兩件事:一個是在冷冷清清的硬座車廂裏,突然帶紅衛兵袖套的列車員走過來,要求我們站起來,要檢查我們墊坐在座位上的報紙,看上麵有沒有毛主席的頭像。虧了我們已經考慮這點,把每天報紙頭版上的毛主席頭像已經撕去,檢查結果沒發現問題。如果墊坐的報紙有毛主席頭像,我們夫妻在火車上會馬上被揪出來,進行當場批鬥,然後還要寫檢查,後果不堪設想。因為在我們省文化係統,藝術館一位大學畢業生,因為用印有毛主席頭像的報紙糊牆,被發現頭像是頭朝下,結果馬上被取消紅衛兵資格,打成“現行反革命”。還有省黔劇團團長,一位部隊下來的老革命,在念報紙時,由於口誤,把劉少奇讀成毛主席,也打成“現行反革命”,關進牛棚。所以,對列車上這一場虛驚,我感到心驚肉跳,但妻子卻處之泰然。另一件是,列車上廣播說,要旅客吃憶苦思甜午餐,每人供應一碗糠菜稀粥。我喝了幾口,感到實在難以下咽,但還是硬著頭皮喝下去;而妻子嚐了一口,皺了皺眉頭,趁人不注意,打開車窗,把她那一碗糠菜稀粥全倒在窗外。當時,我對她的舉動感意外,唯恐被發現,引來災禍。
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毛澤東時代的宣傳和洗腦,對她的影響不大,她隻憑人的本性和常識生活 ,所以對當時搞所謂憶苦思甜之類的政治把戲,她憑本能就知道它的荒唐。我和她比起來,由於從小學到大學一直在學校自覺自願地被洗腦,加上出身成分不好,所以,自然就顯得奴性十足。
到了北京,由於父母和弟弟妹妹已經被遣返內蒙老家,南苑的住房被大隊造反派頭頭進住,所以,我和妻子隻能投靠北京兩個妹妹。當時大妹妹風華和二妹妹佩華都在上班,由於二妹夫到湖北十堰去援建二汽,我和妻子先是在二妹妹家住了幾天,感到二妹家屋裏太冷,想到大妹妹風華家住的汽車廠職工宿舍裏有暖氣,我們夫妻就住進大妹風華家。盡管大妹妹已經有兩個孩子,五十平米不到的屋裏很擁擠,但大妹妹仍然把我們夫妻安排在他們夫妻的臥室住,她和妹夫及兩個孩子住小客廳。
兩個妹妹見到我帶的新婚妻子,都很高興。大妹妹心直口快,她背著妻子說,你媳婦雖然個子矮了些,但長得不錯,不多言不多語,性格也可以,看來心眼不少。她歎了一口氣說,在一起能過日子就行……
談起父母和幾個弟弟妹妹被遣返內蒙老家的情況,我們都滿臉陰雲,沉默無語。我和大妹風華商量,內蒙老家天寒地凍,妻子是南方人,已經懷有身孕,加上老家生活條件差,就不宜帶她回老家。於是,我把妻子留在大妹妹家,隻身回到老家。
我是在1946年隨父母離開老家,當時七八歲,在童年的記憶裏,老家是土房土屋,貧窮落後,二十多年後回到這裏,感到房屋似乎變得更破舊低矮,道路依然是往日的土路。見到父母,隻見他們都變得蒼老許多,而且在父親的舊棉衣的左胳臂上,還縫著一個白布條,上麵寫著“富農分子”四個黑字。這使我想起,古代在罪犯臉上刺字的做法,但父親究竟犯了什麽罪?
父母怕我傷心,沒有告訴我全家被遣返所經曆的屈辱和磨難,也沒有講述他們回到老家以後缺吃少穿的困境,父親隻是說,你沒有帶媳婦回老家很對;其次,對老家的親戚不要講我在五七幹校,因為人們都認為犯錯誤的幹部才去五七幹校。看到幾個年幼的弟弟妹妹,穿得都是舊衣服,臉上沒有一點喜色,知道他們心中也很痛苦。而我作為家裏的長子,唯一的大學畢業生,麵對他們的遭遇和困境,卻束手無策,愛莫能助,心中不免感到十分難過……
在老家我住了不到一周,我便匆匆趕回北京。在父親送我去汽車站的路上,他隻說別忘了有空給家裏寫信,說著兩滴眼淚掛在臉上。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父親落淚,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他落淚,因為十年後他突發腦溢血去世,我們父子這次竟成了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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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我和妻子匆匆告別兩個妹妹及大妹夫,踏上回貴陽的旅程。一路上心情沉重,新婚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
回到貴陽,第一大事是尋找新房。在毛澤東時代,一切要依靠組織,我既然在省文化局工作,自然要由省文化局來解決。當時局機關掌權的是原政治部主任陳忠恒,我向他提出解決結婚住房問題。他說,現在搞運動,哪裏會有職工結婚的住房分配?沒辦法,隻好暫時住在局機關辦公室裏。第二件是解決婚床問題。當時我和妻子雖有工資,但收入低,沒有積蓄,嶽母便將一個幾十年前的舊式雙人床送給我們,加上局機關辦公室裏的桌椅板凳和沙發,解決我們的新婚居住問題。然後,我和妻子到街道辦事處辦了結婚證,在北京買了一些水果糖,招待來賓。就這樣,我和妻子的婚姻大事就算解決。
2019/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