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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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五七幹校生活(下)

(2019-03-02 03:08:09) 下一個

 

五、逛縣城和坐茶館

       由於幹校離貴陽太遠,周末假日,大家便紛紛進城逛街和喝茶。湄潭縣離我們黃龍壩幹校大約有十裏路,步行要一個小時左右。

      一天,周日早飯後,我跟著魏然一夥,踏上進城的大道。我們走的大路,雖然是黔北橫貫東西的一條交通要道,從遵義到銅仁的來往車輛的必經之路,但當時貴州屬於貧困落後地區,城市和交通建設都很差,所以,這樣一條重要的公路幹線,仍然是很狹窄的土路。天氣好,汽車來往,往往都揚起一片黃塵。

      到了湄潭縣,隻見縣城大街兩旁也是破敗陳舊的平房和兩層小樓房,這些房屋要麽是木質結構,要麽是磚木結構,都是幾十年的老房子,印象中幾乎沒有看到有新建的房子。縣城的主要大街也是土路。聽說趕場天,大街上要熱鬧些,平日都是冷冷清清。

     我們那天到湄潭縣城,並不是趕場天,大街上顯得比較冷清,來往的人也稀稀落落。我們這些從幹校進縣城的人,從衣著打扮來看,就知道是省城來的。我們三個一群,兩個一夥,有人想吃碗麵,換換口味,就進了麵館;有人想買日用品,就去了百貨公司;我跟著魏然、劉瑞亭、吳保安等人進了一家茶館,大家說,去歇歇腳,喝杯茶。

       貴州的湄潭茶雖然沒有像雷山茶那麽出名,不是貢品,但在貴州也有些名氣。另外,在貴州的縣份上,好像隻有湄潭縣像四川一些縣城一樣,有人經營茶館生意。

      茶館裏陳設很簡單,都是沒有漆過的木質茶幾和沙發,也有木方桌和長條凳。我們走進茶館,裏幾乎沒什麽人,估計趕場天或到下午生意會好些。

      入座後,老板給每個人麵前放上一個帶蓋子的陶瓷茶杯,裏麵已經放好了湄潭清茶,然後提一個盛有正在冒氣的大開水壺,往每個茶杯裏倒滾燙的開水。一兩分鍾後,就可以打開茶杯蓋子,啜飲湄潭綠茶了。

      湄潭茶喝進口,有一種綠茶特有的苦澀清香,細細品味,還有點回甜。一杯茶水喝到隻剩半杯的樣子,老板就會繼續給你加滾燙的開水。這種湄潭綠茶可以衝泡三四次,茶水的味道仍然可口。

        端起茶杯,大家開始閑聊。

        省歌舞團副團長吳保安說,這次我回貴陽,聽說黔劇團團長張德賢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了。

在座不知道這個消息的人都有些吃驚,忙問是什麽原因?

      吳保安說,聽說他在和幾個審查對象一起讀報學習時,把“打倒劉少奇”讀錯了,矛頭指向了偉大領袖。掌權的造反派知道以後,除了“走資派”的帽子以外,又給他戴上一頂新帽子——“現行反革命分子”。

      魏然說,張德賢也是個部隊幹部,老革命,下到地方以後,平日循規蹈矩,是個老實人。又說,大概是人老眼花,一時恍惚,發生了口誤……。沒想到,平日開會,老魏一言不發,到茶館,他反倒敢講這種心裏話了。

      省京劇團副團長劉瑞亭說,我和張德賢接觸幾次,覺得他身上一直保持著農民的善良和質樸,對人非常友好誠懇。

      顯然,無論在什麽時候,一個好人落難,總是有人同情的。

      有人說,省群眾藝術館的殷樹誠,是六四年四川美術學院分來的大學生,運動初期是紅衛兵,造反很積極,正在他造別人反的時候,有人舉報說,他屋裏用報紙糊牆,報上有一張毛主席的頭像,是頭朝下,結果也被揪出來,打成“現行反革命”。

       閑聊中,有人又提到一個花邊新聞。他說,陳維榮掌權後,省京的某女演員經常去找他。

      劉瑞亭說,陳維榮在省京樂隊裏打鼓,人長得不錯,小夥子為人也不錯,造反派起來以後,由於他出身好,父親在舊社會是裁縫,他人緣也好,就被造反派推舉為頭頭。一來二去,他竟成了省文化係統的一把手。在文化大革命前,雖然小夥子一表人才,卻沒有女朋友,掌權以後,人們就刮目相看了,有些女人也就主動找上門去……

      吳保安問劉瑞亭,聽說老去找陳維榮的那個女演員,已經嫁給一個部隊幹部了?

      劉瑞亭說,是嗬。這個女孩子長得不錯,戲也演得不錯,在團裏算是台柱子。大概結婚後,夫妻長期分居,有些熬不住;也許是夫妻感情淡了……要是在過去,肯定是作風問題。

       提到陳維榮和這位女演員,我也有印象。一次,我去陳維榮的辦公室,看到一個身材苗條,年輕漂亮的女子坐在辦公室裏的椅子上。這個女子兩隻眼睛非常迷人,我當時以為陳維榮和她是戀愛關係,沒想到竟然是這種情況。

       魏然說,陳維榮可能要犯錯誤,人家可是軍婚嗬……

        不出魏然所料,兩年後,他的預言就變成了現實。那是在全國進入軍隊支左階段,蘭張(蘭亦農和張榮森)兩位軍級領導率部隊從廣西進駐貴州,在軍代表全麵奪權以後,開展“一打三反”和“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掌權的造反派紛紛倒台靠邊站,接受審查。陳維榮作為省文化係統造反派領導班子裏的一把手,也落到被審查的境地,在找不到他的其它問題的情況下,就抓住他和那位女演員的關係,以破壞軍婚罪,判了他三年刑……

        看來,四川坐茶館這種風俗習慣,還真是人們進行交流的一種好方式——邊喝茶邊聊天,陌生人通過聊天彼此之間增進了了解;聽別人閑談,獲取了社會信息,也增長了知識……。在湄潭五七幹校期間,大家沒什麽娛樂活動,逛縣城采購,坐茶館喝茶聊天,就是我們單調的幹校生活中大家感興趣的一種周末活動。

 

六、一次難忘的談話

      那是在進入秋初的時候,一天晚飯後,我和魏然迎著晚霞,一起在野外散步。

       那天他好像心情不錯,說話也不像平日那樣謹慎。他說,你們分來這批大學生裏,看得出來,你和你的同學劉同奇不一樣,他很世故,城府也深,能見風轉舵,所以,人家就有工作,你就進了幹校;不過,你比較單純,有上進心,也喜歡思考,這是你的優點。在和你接觸中,我知道你想搞文藝創作,有自己的誌向。

     我說,學的專業和分配的工作都是文字創作。我心想,我從小就喜歡閱讀文學作品,逐漸對作家的光環產生了向往之情,從而走上這條道路。

     魏然瞅了我一眼,說一個年輕人有追求,應該說很可貴。但是,你的致命弱點是對社會了解太膚淺了,這可能是你今後人生路上最大的一個問題。

      我說,我是個農家子弟,父母也沒什麽文化,在學校裏,隻懂得鑽圖書館,對人情世故一直不屑一顧,成了一個書呆子。所以,希望你多幫助,多指點……

      魏然說,在我們這個社會,你知道搞文藝創作意味著什麽嗎?

      我瞅著魏然,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他說,寫出一篇作品,或者一個劇本,成功以後固然非常風光,可以名利雙收;但是,你知道,也意味著風險,非常大的風險。延安整風期間,北大才子王實味的遭遇你知道吧?

      我說,了解一些。五七年反右運動,出版了一本小書,題目叫《再批判》。前麵是批判文章,附錄裏麵有王實味、丁玲、艾青、肖軍等文藝工作者在延安寫的東西,其中就有王實味寫的《野百合花》。

     魏然問,王實味這篇文章你讀過吧?有什麽問題?

      我說,印象中,好像王實味寫前方將士在流血,延安卻歌舞升平,搞大灶小灶中灶,等級森嚴等等,對延安這些現象進行了針砭批評。

     魏然問,結果如何?

     我說,受到批判,後來王實味被殺害。

      魏然補充說,王實味在北大讀書期間,二十歲出頭就發表文章,還能翻譯外國文學作品,非常有才氣。後來投奔革命到了延安,1942年延安整風,因為發表了《野百合花》受到批判,他又不肯認錯寫檢查,結果死得很慘,那年他僅僅41歲。

     停了一會,魏然又問我,還有,吳晗你也知道吧?

      我說,知道。他是北京副市長,明史專家,寫了曆史劇《海瑞罷官》,文革初期遭批鬥。

魏然問,他為什麽寫《海瑞罷官》?

      我說,毛主席在廬山會議以後,發現全國上下,各級幹部都不敢講真話,對上都是唯唯諾諾,不敢給上級提意見,因此提出向明朝的海瑞學習——要像海瑞那樣,敢於犯上提意見。

      是嗬,老魏說,毛主席還說,要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說著瞅著我笑起來。你說王實味和吳晗是不是太天真?

     我心裏已經知道魏然的意思。

     魏然又說,再拿咱們省文化局創作室的俞百巍來說,頭幾年他響應黨的號召,說是拿出我們省有地方特色的劇目,爭取參加全國匯演,他滿腔熱情寫了黔劇劇本《奢香夫人》,說主題是歌頌民族團結。寫出劇本以後,運動一來,說他寫的《奢香夫人》是給彝族的奴隸主樹碑立傳,成了一大罪狀。把他揪出來,還說他是“階級異己分子”……

     我知道魏然說的風險是什麽了,但未來我不搞文藝創作,搞什麽呢?

     魏然見我陷入沉默之中,知道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進一步說,你把王實味、吳晗和眼前的俞百巍這些人的遭遇聯係起來,就知道文藝創作的道路不是像你所想的那麽好走……。

     停了一會,魏然又說,還有一些問題,可能你也不太了解——就是你費盡心思寫出一個劇本,過審查過關,也讓你日子不好過。他說,你把劇本寫出來以後,先打印若幹份給各級領導和劇團導演看。這些人看了以後,開座談會,進行討論,提意見。這個領導是這個意見,那個領導是那個意見,這些人是從黨的方針政策的角度來審查把關;導演又從專業的角度提出看法……有時候許多意見是對立的,弄得你無所適從。如果把劇本搬上舞台,試演以後,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往往也是意見一大堆。而運動一來,也難保沒問題。

      魏然說,你想,運動初期你剛剛執筆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小報上,而且是代表戰鬥隊寫的,人家就雞蛋裏挑骨頭,揪住你不放,你如果寫了一個劇本,人家不是更有靶子?有時候,有人把劇本中反麵人物講得話,扣在你的頭上,說是你內心的真實想法……你說,你找誰去講理?

魏然這一番話,讓我的心情馬上低落下來,感到自己的前景的確是非常黯淡,加上自己出身成分不好……

     最後,老魏說,那天你提到學習老三篇時產生的幾個問題,我就覺得你太天真,缺乏社會經驗。人們常說,對一個人,要聽其言,觀其行;對一個社會也是同樣,光看口號標語不行;書上和報上寫的有時也和現實不一樣,重要的是看這個社會幾十年是怎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毛主席不是說,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你明白吧?

      這次談話,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我對老魏的認識,最初隻看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像個將軍,就很佩服。接著,又發現他與一般文化局的文化官僚不一樣,他平易近人,有人情味,又覺得他十分可親,很喜歡他。但時間一長,又發現他不太喜歡讀書,也很少看報,喜歡到野外尋找奇花異草和怪石,回家一個人搞養花,搞雕塑,弄些假山水放在桌子上玩賞……就覺得他有些奇怪。心想,他這是不是玩物喪誌?是不是頹廢?顯然,我是在用頭腦裏的一些黨文化的教條在評價他。

      後來,發現他開會隻聽別人發言,自己沉默不語。這又使我聯想到50年代王蒙寫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裏的一個人物,那個人物叫劉世吾,是區委組織部長。劉世吾工作能力強,有水平,但卻看破紅塵,因而失去了革命熱情。當時的文藝評論家說他是“革命意誌衰退”。我又是用這種所謂“無產階級觀點”來看他。

      但是,從這次我們個別交談以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魏然又有了新的認識。實際上,魏然並非是“玩物喪誌”,也不是“革命意誌衰退”;而是體製內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一個有思想深度的人,一個超越了世俗庸人思想境界的人。我想,他雖然是個老黨員,部隊下來的縣團級幹部,但他是體製內一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他對當時我們這些芸芸眾生患的左傾幼稚病,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尾聲

       人的記憶是有選擇的,對於已經過去半個世紀的五七幹校生活,上麵所寫的情景和談話,都曆曆在目;而對於幹校中的體力勞動,似乎印象就十分模糊了。記憶中,我們好像沒有像參加四清運動那樣累得腰酸背痛。

       在幹校期間,記得還有一件荒誕的趣事:有人提出傳達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應該不過夜。因此,我們曾經在一個人們已經入睡的晚上,把中央廣播電台廣播的最高最新指示,連夜去傳達給農民。當我們排成隊,敲鑼打鼓去敲開農民家的門,向已經入睡農民宣讀毛主席的指示時,這些睡夢中的農民滿臉困惑,我想他們是不是懷疑——這些五七幹校的幹部是不是神經有毛病?還是吃飽了撐的?

      還有,經過兩三年的造反奪權武鬥,那時全國生產已經不正常,我們的幹校生活雖然管吃飽,但吃的菜裏油水卻越來越少,大家嘴上不說,心裏都盼望吃點肉。在這種情況下,魏然幾個人發現小河裏飄下來一隻死豬,他們弄來交給食堂,加工煮一煮,給大家改善一次生活。後來領導知道以後,批評魏然等人違反紀律,說如果是瘟豬,導致大家生病,後果不堪想象。幸運的是,大家吃了死豬肉,沒一個人生病。

       還有一件值得一提的是,在幹校期間,有人私下議論,說湄潭縣的縣長在大饑荒年代,因虛報浮誇,導致湄潭縣大批農民餓死,在追究責任時被槍斃。實際情況如何?筆者找到一篇記述當年貴州大饑荒的史料,附錄於後,供讀者參考。

        入秋以後,我請假探親,順便和女朋友旅行結婚,提前離開了黃龍壩五七幹校。

20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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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卡之囚 回複 悄悄話 神經病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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