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在大妹風華家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決定去大妹風華家看看。
大妹風華家住在北汽職工家屬宿舍區。北汽全名叫北京汽車製造廠,建於五十年代,專門生產北京牌吉普車。北汽位於北京朝陽門外老虎洞和大北窯那一帶。當時那一帶很空曠,廠子占地麵積很大,職工宿舍就在工廠南門外,一律是5層紅磚樓,每戶麵積也都差不多,大約是50平米上下。對北京普通老百姓來說,毛澤東時代能住上這種職工宿舍樓,是非常令人羨慕的。因為樓裏每套房間麵積雖然不寬敞,但樓裏每家每戶都有天然氣供應,做飯不再用煤火,冬天有暖氣,室內溫暖如春,這在當時來說,是一般老百姓都非常難得的居住條件。
大妹風華比我小一歲,由於我們家裏人口多,生活困難,她也是小學沒畢業,就輟學幫助家裏幹活。
南苑有一個軍用機場,為了方便飛機起降,南苑鎮的居民一律都住低矮的土屋,隻有在南苑街裏,個別商場是兩層樓房。另外,和北郊西郊比較起來,南苑住的多是城市貧民,所謂城市的低端人口。南苑鎮附近,除了機場以外,都是農田和菜地。風華輟學以後,就是到農田和菜地裏去拾柴火,挖野菜,秋天到地裏撿花生、番薯、包穀等等,幫助解決家裏吃上頓沒下頓的問題。
我放學回家,經常看見她滿臉是汗水,背著一筐在地裏撿來的柴火,當時心裏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直到我走向社會,才慢慢意識到,沒有大妹二妹的輟學打工,我和文博弟就沒有條件讀書。當時隻講感謝毛主席和共產黨,但實際上,我最應該感謝的是自己的親人,因為沒有他(她)們的支持和奉獻,我們哪裏會有上學讀書的機會?
在風華妹的少女時代,雖然日子艱苦,常常吃上頓沒有下頓,但每到冬閑時,由於她個子長相在南苑地區女孩子中還算出眾,所以南苑文化館每年幾乎都喊她去參加排練文藝節目。她當時除了唱歌跳舞,還演過黃梅戲。化好妝,穿上演出服或戲裝,登台演出,又唱又跳,對一個十多歲的女孩來說,肯定是最開心難忘的事情。
大概是在我考入中戲以後,風華經人介紹,嫁給北京汽車製造廠的工人周潮榆。周潮榆是南方人,他13歲參軍,在部隊入了黨,長期給部隊首長開車。他中等身材,長得十分儒雅,不像工人,倒像個知識分子,或者幹部。他雖然上學讀書時間不長,但他參軍以後,給首長開車,沒事就喜歡看上級發給首長的《參考消息》,慢慢養成習慣,《參考消息》成了他離不開的精神食糧。長期讀《參考消息》,他滿腦子裝的都是國際政治,見到什麽人,他最喜歡和別人談的也是國際國內發生了什麽大事,說話慢條斯理,像個學究。
我乘公交車到了大北窯,下車步行一段路,便找到風華家住的五樓宿舍。周日他們還沒有出去,風華和周潮榆見了我也感到意外。我大致把來北京串聯的事介紹一下,並告訴她我在周六已經去佩華家一趟。
風華說,家裏發生的事,佩華可能都給你講了。說起來真怕人,虧了咱家住在南苑郊區,要是住在城裏,咱爸媽可能連命都沒了!
風華說,去年八月份,她和潮榆回南苑,親眼見南苑大隊的紅衛兵到咱家去抄家,也是個個板著麵孔,大家在一個生產大隊,過去幹活時都認識,那時大家都說說笑笑,也沒什麽矛盾,可是一搞文化大革命,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仇人,你說怪不怪?他們學城裏的紅衛兵,帶著紅袖章,就是沒穿軍裝,進屋就喊爸媽交出變天賬,你說這不是冤枉人嗎?我們家怎麽會有什麽變天賬?潮榆當時問他們,是誰叫你們來抄家?你們這是犯法,知道不知道?可能潮榆看《參考消息》受些影響,知道外國不準這樣亂來。可是他不知道,外國是外國,咱們中國誰給你講那些道理,北京的紅衛兵那就更是無法無天。
大隊的楊樹林把眼睛一橫,問他,你是誰?我趕忙說,他是我愛人,他是個老黨員。那些大隊紅衛兵都是農家子女,不像高幹子女那樣天不怕地不怕,他們一看潮榆像個領導人,就草草在我們家翻了一下,走人了。
沒想到,沒幾天,就把爸媽和文博他們遣返回老家了。我心想,隻要保住命,不像城裏那些出身成分不好的那樣被活活打死,也算是萬幸……
風華說著,歎了一口氣,又談文博的遭遇。她說,咱們家兄弟姐妹8個,好容易你和文博讀書熬出頭,我和佩華通過結婚也走出苦海,可做夢也沒想到文博會出這種事情,年紀輕輕就戴上一個“壞分子”帽子,你說他以後的日子怎麽熬?誰家姑娘會嫁給他?說著眼淚就流出來……
潮榆雖然是一個共產黨員,但是在我和他的接觸中,從來沒有感到他對家庭出身成分問題看得那麽重,他對我們家人也從來沒有流露出歧視;另外,他也沒有因為自己的出身好,是共產黨員,而表現出一種優越感。現在想來,在當時社會環境中,是非常難得的。所以,我們在他麵前講話,也從來不避諱他,他往往是默默傾聽,很少發言。
我說,從文博的信來看,他說他是被冤枉的。如果真是冤假錯案,也許將來可以平反。
風華說,哥哥你太天真,你申訴有用嗎?誰給你平反?這麽多年,你聽說過給那個地富反壞右平過反?
在風華她眼裏,我是個書呆子,隻會讀書,對社會不了解,所以,她經常是用大姐姐的口氣跟我講話。
心想,風華的話可能也有道理,我就沒再講什麽。
這時,周潮榆開口說,哥哥,你看過中央文件《十六條》嗎?文化大革命究竟怎麽搞?搞到什麽地步?上麵倒也說得比較清楚。至於具體怎麽搞,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當年,在我上學讀書期間,風華就囑咐我努力爭取入團入黨,她在自己的生活經曆中,深感一個人隻有入團入黨,才能有出頭之日。顯然,她比二妹佩華受世俗社會影響也更深一些。
風華和潮榆還問我們貴陽的運動情況,我說,我們那裏偏遠落後,不像北京這樣搞得厲害。如果沒有北京的紅衛兵南下串聯隊到貴陽去帶頭抄家打人,教唆如何戴高帽子,剃陰陽頭……我們那裏就要文明多了。
風華又問我的個人情況,說哥哥你也快30歲的人了,也該成家了。又說,要是沒有合適的女朋友,她可以給我介紹一個廠裏的女工。
我說,貴州那地方貧窮落後,路途遙遠,哪個北京姑娘會願意跑到哪裏去成家?即使談成了,結婚後也是兩地分居。
她說,那麽你就不要把條件定得太高,非要找一個自己非常滿意的,咱們家庭出身不好,差不多能在一起過日子就行了……
她又囑咐我,在單位要多幹事,少說話,既然咱們出身不好,又不是黨團員,就要比別人矮一頭。
潮榆一直默默聽我們兄妹交談,這時他也插了一句,說:“哥哥你記住:凡人不開口,神仙難下手。少說話,多聽別人講,他想抓你辮子,也難抓。”
潮榆雖然比我大6歲,但他遵照世俗習慣,一直光我叫“哥哥”,這使我感到他對人謙和有禮,沒有一點黨員的優越感,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難忘。另外,我當時被學校洗腦洗得很愚蠢,心裏還隱隱覺得他講話不像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後來,在我閱曆逐漸稍微豐富些以後,我發現,在共產黨員中,不是每個黨員都隻講黨性原則,也有不少黨員講人性,有的甚至很有正義感和人情味。
飯後,大妹風華和潮榆一直把我送到公交車站,看我登上公交車以後,才揮手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