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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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串聯”經曆(4)

(2018-12-09 05:25:09) 下一個

5、記憶裏的中戲

        說起來,中戲5年的生活給我留下的記憶並不十分愉快。

       記憶最深刻的是我入學後的第二年,生平第一次受到的小組批判。那是在1961年春末夏初,我們全班同學包括一些教師,被安排下到房山縣參加整風整社,任務是檢查和協助基層幹部解決大躍進中刮共產風的遺留問題,還有就是解散公社食堂,妥善安排好社員生活。我們小組裏一個是表演係的老師叫許仲泉,還有就是同班同學高瑞森和宋紹明,加上我一共四個人。

       在工作結束時,進行工作總結的小組會上,因為我在工作期間認真接待一個農民來工作組反映情況,而據說這個找我們反映情況的農民是個“白脖”(即國民黨投誠士兵),小組裏的高瑞森和宋紹明兩位同學認為我不做調查研究,竟然對一個國民黨投誠士兵來反映幹部情況充滿同情,認真記錄他的意見,這是喪失階級立場和缺乏階級感情的表現,而這又和我的出身富農家庭有密切關係等等。總之,這次小組批判,給我的精神打擊很大,而且直接影響了我大學的入團申請,失去了組織的信任,直到大學畢業,心情一直很壓抑,心理受傷的陰影無法消失。

      畢業多年後,我的同班同學王明堂也曾經在電話裏講,他說:“中戲不是我們這些人去的地方。”王明堂是河南考進戲文係的一個農家子弟,小時候受過不少苦,曾經討過飯。在我們班近50名學生中,有兩個黨員,王明堂是其中之一,而且他還擔任班上的團支部書記。按說他是班上根正苗紅又紅又專的紅人,為什麽他也有這種感慨?原來他在入學前,由父母包辦,與一個不識字的農村姑娘結了婚,並且有了子女。來到中戲以後,他常常為自己這樁婚事苦惱。結果,係黨支部書記熊焰聽到反映,就批評王明堂是受資產階級思想影響嚴重,是思想變質的表現……。熊焰是一個延安來的幹部,歌劇《白毛女》導演舒強的妻子,她以係黨支部書記身份對王明堂的批評,顯然也給大學期間的王明堂思想壓力很大。

       另外,我們是1960年入校,當時中國正在發生全國性大饑荒,估計王明堂可能知道河南農村農民挨餓的情況,我住在北京近郊,隻知道家裏人吃不飽肚子。在這種背景下,我們中戲在宿舍七樓大禮堂,每逢節假日經常有舞會,表演係和導演係的俊男靚女,在優美的舞曲伴奏中,雙雙起舞。我和王明堂這些農家子弟,土氣十足,站在大禮堂裏,看到此情此景,一方麵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另一方麵,可能也有當年延安文人王實味在小說《野百合花》裏那種感受。

      還有,中戲的教授專家一般都上完課就走,很少和同學交流,彼此十分隔膜;同學之間也是聽課讀書,彼此之間也很少交流,更沒有什麽熱烈的學術討論和爭論,班上一直是死氣沉沉,氣氛壓抑。

      此外,班上幾個農家子弟和城市來的同學,和幹部家庭的子弟,也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即使晚飯後散步,同學之間也很少在一起隨便聊聊,不知為什麽,彼此似乎都有些戒備。

     從我對學習環境方麵的感受來說,在校期間,因為我住的宿舍是麵向操場,操場上經常有表演係的練功擊劍的噪音,操場南麵是一排鋼琴房,每天從早到晚,鋼琴聲和練嗓聲,時時都會傳來。在宿舍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課桌,一般同學們都是在宿舍讀書,有的同學受到外麵的噪音幹擾,好像無所謂;而對我來說,則總覺得窗外傳來的這些噪音實在讓人無法靜下心來。所以,除了到教室上課以外,我大部分時間都是拿上書本,要麽鑽圖書館,要麽找一個偏僻安靜的角落讀書……

       人生就是這樣,一個讓人感到不舒服和不愉快的環境,或者是傷心處,總是不願意再去造訪的。但文化大革命爆發以後,既然北京的紅衛兵那樣厲害,我不能不想到那些我熟悉的院領導和係領導,還有係裏那些專家權威,對他們的遭遇不能不掛牽。

       首先我想到的是係主任石丁,他是一個體型偏瘦留有小胡子的男人,看起來也就四五十歲。我們剛剛考進戲文係時,他對我們全班同學進行訓話。他說,你們是麵向全國招生,在上千考生中,通過筆試和口試,經過嚴格選拔考進我們學院。我們係培養的是戲劇方麵的專門人才,你們應該珍惜這個機會,努力爭取成為戲劇專家,或者將來寫出高水平的戲劇作品……

       石主任聲音洪亮,滿臉嚴肅,講話沒有當時領導人少不了的那種八股腔和社論調。總之,他的講話給我留下的印象深刻,使當時我一心一意要成名成家的願望,得到鼓舞,不免讓人熱血沸騰……聽說石丁主任也是從延安魯藝來的老革命,我內心對他更是敬佩!可是,大概不到一年時間,他就從我們係裏消失,副主任沙新代替了石丁,成了我們的係主任。那時心裏不免有些疑問,又不敢問。很久以後,小道消息說,他生活上出了問題,被下放到山西。那麽,文化大革命開始,會不會把他揪回來批鬥呢?

      沙新主任50多歲,麵色紅潤,頭發花白,身材魁梧,樣子容易讓人聯想到當時的朝鮮領導人金日成。沙新是係主任,同時也負責給我們上現代話劇史課程。他的課,給我的印象是備課認真,但講得乏味。顯然,他缺乏石丁主任那種藝術氣質,似乎他更適合搞行政。

       64年班上出了“高郭反革命案”,是由沙新主任主持介紹案情和組織批鬥會的,不知為什麽熊焰書記始終沒有出麵。沙主任給我的印象,用當時的套話來說,是立場堅定和旗幟鮮明,對黨忠心耿耿。作為我們係的當權派,他的命運如何?

       另外,就是戲曲史專家周怡白教授,他當時是中國戲曲史研究的權威,他出版的《中國戲曲史長編》,像磚頭一樣厚,在中國戲曲史研究上,當時幾乎無人可比。58年他被拔過“白旗”,在課堂上他曾經忍不住發過牢騷,感慨“世態炎涼”。顯然,對一個在戲曲史研究上的泰鬥,動不動把他當“白旗”拔,他自然想不通。這次是不是他又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在劫難逃?

        還有孫家琇,她是留學美國的莎士比亞專家,57年被打成“右派”。聽說在當年批判她時,讓她受盡侮辱,從此精神上一蹶不振。我們在校讀書期間,已經不讓她上專業課,隻讓她上選修課英語。選修課不考試,班上同學也就沒有幾個人去上她的課。所以,在她上的英語課堂上,教室裏稀稀拉拉隻有十幾個人。記得,她講課時,滿臉病容,還經常捂著胸口,說是心髒不太好。一個從美國學成回國的專家,在政治上受到如此對待,她自然無法抬起頭來做人,更談不上在學生麵前還有教師的尊嚴。所以,她站在講台上,有精無神,悲戚憂傷,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這次文化大革命掀起的紅衛兵運動,會不會讓她再次落難?

        想到這些,到中戲母校看看的願望就變得越發強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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