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友介紹情況
昨晚沈光友來我家閑坐,他是我當年在文化局一起工作的同事。六十年代中期,我們大學畢業後,同時由省人事局分配到省文化局工作。我和沈光友是同齡人,在一起參加了省文化局的文化大革命。造反派起來以後,當時因為他出身成分好,性格溫和,為人正派,便被推舉為省文化局的造反派頭頭。他雖然當了省文化局的造反派頭頭,但並沒有幹過什麽過分的事情,也沒有一旦權在手,便擺架子打官腔。沈光友在本省偏僻的農村長大,有一種很樸實的正義感,所以他和那些文化局的老爺們,以及那些優越感很強的局機關男女幹部,似乎也有一種隔膜;相反,他和我們這些家庭出身不太好的人,反而要談得來點。因此,在我離開省文化局以後,有時我們也走動走動。
沈光友坐下以後,彼此問了問對方的近況,然後他告訴我說,省級機關托兒所劉阿姨的兒子遭抓了,罪名是在北京派的“平暴英雄巡回演講團”來我省做巡回報告時,她兒子寫了一些小字報到處張貼,有的甚至貼到省政府大禮堂的外麵。
“這些小字報是些什麽內容呢?”
“聽說有‘殺人劊子手滾回去!’、‘血債要用血來還!’,還有什麽‘鎮壓民主運動沒有好下場!’等等,總之是針對六四事件的內容”。
“什麽時候抓的?”
“聽說就是頭些日子。”沈光友說,“公安機關從10月份開始立案偵察,經過一個多月的調查,最後不知找到什麽線索,把劉阿姨的兒子抓到了,而且抄了他家。在家裏還抄出一些六四事件前的傳單……”
“她兒子多大年紀?”
“今年高中畢業,估計不到二十歲。據說學潮期間,他也比較活躍,好像組織過中學生上街遊行。所以,學校在他報考大學的材料上,寫了這麽一筆,結果考分雖然不低,政審時不合格,結果就給刷了。沒辦法,他隻好報了一個圖書館辦的大專班,聽說還是父母通了關係,才讓讀……”
我說,這又是毛澤東時代那一套。當年好多成績很好,品學兼優的高中畢業生,就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或者是社會關係中有“殺、關、管”,有海外關係等等,就給關在高等學校門外,剝奪了人家的受高等教育的權利……
沈光友說,還有比這更左的,我們縣裏那會兒出身有問題的,初中畢業連考上高中都不讓讀。沈光友家在省內很偏遠的一個縣份上。
沈光友出身貧農,在師範學院讀的是政教係。文革前畢業,分到省文化局。按說從他的出身和表現來看,本來是根正苗紅的接班人。沒想到,文化大革命卻斷送了他的仕途。
為什麽這樣講呢?六六年文化局的一些年輕人響應毛主席的號召,起來造反,大家覺得沈光友出身好、人緣也不錯,就推舉他當造反派的頭頭。平心而論,沈光友雖然是個造反派頭頭,卻沒搞打砸搶,也沒有為自己謀過私利,隻不過緊跟“偉大統帥”的戰略部署,按中央指示精神,讓幹什麽,就幹什麽。一混十年過去了。毛主席去世,鄧小平複出。在清算造反派的清查運動中,沈光友雖沒什麽辮子被抓,但還是被送到清查運動“學習班”關了一段時間。經過檢查交待,批判幫助,最後過了關,放回省文化局,從此在政治上被打入另冊。那會兒,一提造反派頭頭,就如同毛澤東時代那些有海外關係或出身不好的人一樣,人們不免另眼相看,更不要說入黨提升了。
當然,倘若沈光友會投機鑽營,及時改換門庭,另謀出路等等,也許仍會混個一官半職。可惜,一個農村長大的孩子,性格溫順又很重視骨氣,缺乏政客人物的機敏,在省文化局,也就隻能眼看著與自己年歲差不多,有大學文憑的人紛紛提為科長、處長,甚至局長,而他則直到退休,始終是個辦事員。對他來說,學的是政教,又沒有進教育係統,留在文化局,造反派頭頭的身份又使他難以入黨,入不了黨,自然也就得不到提拔。想起文化大革命中,他曾經是省文化局的造反派負責人,雖然沒有叱吒風雲,終究是個相當於廳級的領導,而文革結束,他一落千丈,成了局級機關一名可有可無的小卒。就這樣,陰差陽錯,一輩子最寶貴的時光就這樣流逝了。
不過,時代的荒誕,命運的捉弄,盡管使他內心深處充滿屈辱感和挫折感,但卻沒有使他喪失以往那種正義感和同情心。所以,在談到六四事件時,他的態度非常鮮明:
“說北京的學生和市民搞暴亂,有哪樣根據呢?當年林彪搞政變,還有個‘571工程紀要’,證明確實有組織,有計劃;北京的大學生和市民無非是想阻止戒嚴部隊進城,而且采取的是勸說的方式,就說人家是搞暴亂,你看鄧小平和李鵬這些人壞不壞?作為一個有兩千年文明的大國領導人,竟然對千百萬大街上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和大學生開槍,真是在全世界人民麵前丟臉!這樣凶惡殘暴的黨,誰還擁護你?!這不是自家搞臭自家嗎?”
由於出身成分好,沈友本來對黨對毛主席是懷有深厚的階級感情的。他在文革期間曾不止一次地對同事們講,沒有共產黨和毛主席,他沈光友別說讀大學,就連中學也讀不起。然而,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他的思想感情發生了多麽巨大的變化啊!
沈光友說:“不是我對共產黨失去了信任,是共產黨的所作所為失去了人民的信任。頭幾年我回家鄉一趟,寨子裏的老鄉聽說我回去了,以為我在省裏大小是個國家幹部,就三三兩兩到我家裏來。明著說是看我,實際上都是來向我告狀申訴,說村幹部和區幹部如何以權謀私,如何仗勢欺人,如何亂攤派,等等。他們希望我回到省裏,能寫個材料向上級反映反映。我回到家,把我聽到的情況寫了個材料,寄給省委,結果石沉大海,連個回音都沒有!你看這些官老爺,口口聲聲說是為人民服務,就這樣為人民服務!後來家鄉的人到省城來,特意找到我家,問我寫材料沒有,我把寫的材料底稿拿出來,親自讓他們看,他們看了,半天沒講話,最後講了一句,你猜講的什麽?他們說:“看來官官相護,老百姓是無處伸冤了!”
說完,沈光友露出一臉的無奈。
(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