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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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悶歲月裏的眾生(13)

(2013-11-28 13:01:50) 下一個

一個女演員的追求與幻滅

 

七十年代,我因公出差到吳玲所在的縣城,住在地區招待所裏。(吳玲情況見《理想和信念的破滅》第10節)

一天晚飯後,我到吳玲家去辦什麽事情,在我與吳玲閑談時,一個年輕姑娘走進來,隻見這個姑娘非常年輕,大概剛剛二十歲出頭,剪短發,脖子上圍一條紅圍巾,苗條的身材,一雙大眼睛,長得非常漂亮。心想,在這個窮鄉僻壤,還有這麽出色的女孩?大概是劇團的吧?果然,姑娘是京劇團的演員,來給吳玲送戲票。姑娘走了之後,吳玲說,她名叫曹文靜,經常來她家玩。她還進一步介紹說,這個姑娘上進心很強,沒事喜歡看書。在縣城裏,不少幹部子弟追她,她都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不像劇團裏其他姑娘那樣,除了演戲,就是談戀愛。

那天晚上,小曹給吳玲兩張票,吳玲的丈夫在鄉下寫劇本,她就約我和她一道去看演出。在舞台上,演的是一台現代京戲,小曹雖然演的是配角,但她扮相好,那姿容氣質堪稱楚楚動人,給人印象深刻。

後來,吳玲斷斷續續向我介紹了小曹的經曆。她說,小曹從小喜歡唱歌,報考劇團時,團領導看中她的身材好,嗓子好,沒用請客送禮就錄取了。到了劇團,文化大革命中也沒什麽正規演出,無非是唱唱語錄歌,配合形勢排點小節目。平日劇團裏,大家無所事事。結了婚的忙於小家庭的柴米油鹽,生兒育女帶娃娃。而小曹這些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小夥子,就有些無聊,除了談戀愛,打撲克、逛街,幾乎也找不到什麽可做的。對這種日子,小曹慢慢有些厭倦。好在她喜歡讀書,無論是毛選也好,能找到的文學作品也好,或是樣版戲劇本也好,她都喜歡閱讀。

粉碎四人幫以後,小曹曾經報考過四川音樂學院。迢迢千裏,她隻身跑到成都,望著西南最大的音樂學府,不禁浮想聯翩。經過專家的嚴格考查,她過了初試和複試兩道關,然而卻沒能衝過最後一道關,被淘汰下來。這大概是她人生路上遭遇到的第一次沉重打擊。對一個年輕漂亮和自尊心很強的女孩來說,這個打擊足以讓她心灰意懶,甚至幾個月到半年的時間打不起精神來。

就在小曹陷入高考失敗的痛苦時,有個高大魁梧的年青人開始向她獻殷勤。據吳玲講,這個人外貌並不咋樣,樣子像《水滸》裏的蔣門神。這個人還沒正式工作,是個農工。但他的殷勤很投曹文靜的心。這些小殷勤是,如烙張餅給小曹送去,恰巧小曹此時肚子餓;拿兩條勞保肥皂送給小曹,恰巧小曹的洗衣粉剛剛用完;找朋友從醫院開兩瓶魚肝油給小曹,恰巧小曹熬夜看書,眼睛有點發幹……於是,小曹莫名其妙地愛上了這個其貌不揚的蔣門神

看吧,結婚後小曹準遭蔣門神欺負!一個知道蔣門神根底的演員講。

果然,結婚沒幾天,為了一句話,蔣門神就動手打小曹,接著,隔三岔五,小曹便經常遭這個男人的拳打腳踢。有次,這個壞蛋動手把小曹的牙打落一顆,小曹的心碎了,也徹底冷了,她毅然搬出了新房,與這個男人分居,並著手辦離婚手續。

在當時,在那個窮地方,結婚容易,離婚可就難啦。首先是輿論的壓力:

剛結婚不到兩個月,就鬧離婚,這不是把婚姻當兒戲嗎?

戲子在舞台上演戲,下來也演戲,為啥不考慮好就結婚?

總之,種種責難,各種閑言碎語,弄得小曹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更倒楣的是,那個蔣門神不同意離。小曹找領導,找法院,一次又一次的哭訴自己的不幸,最終以放棄結婚時所購置的全部家當為代價,才終於擺脫了那個壞男人的魔掌,重新獲得了自由。

高考的失敗,再加上婚姻的失敗,使小曹像霜打的秧苗一樣,再也抬不起頭來。就在辦離婚手續時,她又發現自己已經懷孕,不得不去醫院做人流。吳玲說,小曹當時可真夠可憐的,人就像脫了一層了皮,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在痛苦與不幸中,小曹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眼淚。但她沒有向命運屈服。她調出了京劇團,到政府機關去當打字員。白天打字,晚上看書,看報,寫日記。她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投到複習中學教材,讀書看報上。文化大革命耽誤了她的學業,僅憑小學文化水平的底子,一點一滴地去啃中學教材,其艱難是可以想象的。

不過,蒼天不負苦心人。經過堅持不懈的自學,以及找一切機會老師們請教,再加上經常寫日記,寫材料,她的追求終於有了結果:八十年代中期,她考上了省裏某著名大學的行政管理幹訓班。對於小曹來說,在人生路上,這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的苦惱中,遇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也如同在黑暗的人生隧道之中跋涉,終於見到了光明。

進了幹訓班,小曹是最年輕,又是最漂亮的一名女學員。星期天假日,她曾經來我家看望我,我看她精神煥發,喜氣洋洋,很是為她高興。我知道,她剛剛擺脫了厄運,剛剛從幾百公裏之外的窮鄉僻壤走到省城,進入全省著名高校的她,興奮激動之情,是可以想象的。她說,她決心刻苦學習,踏踏實實地工作,清清白白地做人。因此,她對老師和同學都是彬彬有禮,時時處處保持著謙虛謹慎的姿態。正所謂外柔內剛,不卑不亢。另外,她深知,在共產黨領導一切和主宰一切的社會裏,要活出個人樣來,不入黨是萬萬不行的。所以,一進幹訓班,她便向組織遞了入黨申請書,決心成為一名共產黨員。

兩年學習期間,她處處嚴格要求自己,從打掃教室的衛生,到擦玻璃窗,從組織班上的文藝活動,到自己作詞、作曲,親自登台演唱,真是表現突出,給老師和同學的印象非常好。因此,在畢業前,她入了黨,而且是唯一被推薦留校的學員。

留校後,她分到學校黨委宣傳部。從一名偏遠山區的小演員、打字員,到省城著名高校黨委宣傳部的幹部,對小曹來說,這雖說不上是一步登天,但終究是離開了那個貧窮落後的小縣城,離開了那個讓她厭煩和苦惱的環境,來到她夢寐以求的大城市,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除了那段不幸的婚姻給她心靈蒙上了一塊陰影之外,展望未來,前途仍然充滿希望,畢竟她還年輕啊。

進了宣傳部,小曹依然保持勤勤懇懇和踏踏實實的作風,希望把自己的工作搞好,讓領導滿意。然而,過了一段時間,部長的秘書悄悄對小曹講,部長這個人可不怎麽樣,你要多個心眼才好……

開始,她並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但慢慢她發現,部長對她的關心,有點過分。譬如,有次中文係的一位教授通知小曹去省文聯參加一個會。小曹開會回來以後,這位部長就對她說,這個教授名聲不好,不要和他多接近。小曹心想,和這位教授去文聯開一次會,這又有什麽呢?你又不是我的家長,何必講這些?不過,這隻是她心裏的想法,她嘴上什麽也沒講。

又有一次,小曹寫了篇論文,請中文係黎老師給指導一下,部長知道了以後,又講:這個姓黎的專愛和女學生打交道,作風不好。任何正派人都不願和他來往。

小曹說,我聽了很氣,莫非我是個不正派的人才和他來往?他這話也講得太過分,太傷人了!我本想頂他兩句,想到自己的命運前途都掌握在他手中,隻好忍氣吞聲……。

部長還說:你時刻不要忘記自己是個黨的宣傳幹部,是個共產黨員!

黨的宣傳幹部和共產黨員又如何?莫非共產黨員和黨的宣傳幹部就高人一等,就不能和一般大學老師來往?向他們學習?我實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有一天,一個幹訓班同學來看我,他是我的入黨介紹人。在辦公室裏,他向我談起畢業後的工作安排,他說他的分配不合理,他拒絕去報到,反正工資獎金照樣拿。等這位同學走了之後,部長就背後批評人家,說:

哼,這樣的人還介紹別人入黨,自己像不像個黨員的樣子?黨的組織觀念跑到哪兒去了?弄得小曹灰溜溜的,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本來老同學見麵,有啥說啥,發發牢騷又有什麽呢?真沒想到部長竟是這樣左,這樣不通情理,我看他根本不像一個大學裏的宣傳部長,簡直像個農村幹部!

還有一次,宣傳部的一位同事說,小曹,你既然在文藝團體呆過,對文藝工作比較熟悉,我覺得你去抓學校的文工團還比較適合。我說,我哪行?搞文藝要有一定的才能,要有一定的個性,而且我也太年輕了……

這話傳到部長的耳朵裏,他把我叫到辦公室,又教訓我一頓。他說:

小曹啊,文藝工作也是黨的工作。假如一個共產黨員去幹文藝工作,首先應該強調的是黨性。什麽才能啊,個性啊,這不是一個共產黨員所應該追求的東西。實質上,這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所宣揚的那套貨色。

接著,他又給我開個書單,讓我好好去讀。什麽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呀,胡喬木的《關於人道主義和異化論問題》等。

我聽了小曹對他的頂頭上司的描述,曾經問小曹,你們部長是部隊下來的吧?她說,不是。他原來是個知青,據他自己講,他在農村受了不少苦,在下邊當過小學教師。由於他比較會拉關係,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時候,他得到一個名額。在大學裏學經濟,畢業以後,他有了個大學生的牌子,人也長得不錯,嘴巴又會講,在縣份上算是條件好的了。可是他卻找了一個長相很差的女人。為什麽呢?因為這個姑娘的媽是個什麽處長,有實權。他就是憑著這個裙帶關係調到大學,一步一步爬上來的。你別看他一個工農兵大學生,沒什麽真才實學,可是提起一些老師,他總是說這個也不行,那個也差勁。在他眼裏,這些大學老師好像都不如他。

小曹還告訴我,部長平日愛擺出一付首長的架子。他曾經板著麵孔對大家講,你們誰不願意在我這裏幹,都可以寫報告,我保證簽字。我們宣傳部有個老師,人家那麽大年紀,一直勤勤懇懇,讓幹啥就幹啥,為了一點小事,他就板起麵孔訓人家。對下級是這樣,但是對待上級,比如隻要一見到書記、院長,他的笑就總是掛在臉上。有人說,他給書記倒水時的樣子,看了都叫人惡心。大家背後都說他,整天裝腔作勢,千方百計討好領導,就是想往上爬……

學潮時期,他把我叫到辦公室,對我講:

小曹,現在給你個任務:到學生宿舍去了解一下大學生的思想動態,回來向我匯報。

我說,平日我很少到學生宿舍去,現在突然闖進去,學生不歡迎怎麽辦?他說,現在是非常時期,正是黨考驗每個共產黨員的時候。你這麽年青,在運動中表現好點,對你的前途影響很大……

我聽了,雖然覺得味道不對,想到自己是個宣傳幹部,深入群眾調查研究,也應該是自己的本職工作。就硬著頭皮,壯起膽子,去敲學生宿舍的門。

跑了幾個宿舍,我發現平日不太關心政治的女大學生,對北京和各地的學生示威遊行,以及反腐敗、反官僚,要求民主的話題也議論紛紛。我從她們的議論中,覺得她們完全是出於愛國之心。

回來之後,我把在女大學生宿舍聽到的談話,都如實向部長作了匯報。他邊聽邊拿小本記,還刨根問底地追問是哪個年級,哪個係,說話的學生叫什麽名字……

我說,在場我不能問這些,他們信任我,才在我麵前講這些。如果我一記他們的名字,他們馬上會把我轟出宿舍。

他說,你策略一點嘛,通過適當的方式方法。你沒看電影裏黨的地下工作者,他們活動在敵人的心髒裏,工作得多麽機智,勇敢……

我馬上說,這些大學生又不是敵人!

他聽了立刻板起麵孔,教訓我:我這是個比喻,你沒必要反駁我!再者說,她們不是敵人,但是可以被敵人所利用。

他看我很不高興的樣子,接著又用稍微緩和一點的語氣說:你還太年輕,太天真,太幼稚,對政治鬥爭的複雜性還缺乏認識。你這麽年青,就入了黨,到黨的要害部門工作,應該好好接受黨的考驗!現在黨交給你的任務,就是再艱巨,再困難,你都不應該打退堂鼓……

我隻好又到學生宿舍去。部長則馬上把我匯報給他的情況再去向校黨委書記匯報。路上我想,這難道不是讓我幹特務工作嗎?對這場學生運動,我有自己的看法。他部長想往上爬,把我當工具用,我應該多個心眼。想來想去,我決定采取應付的態度。我在學生宿舍樓轉來轉去,見學生們在議論,我就在旁邊聽一聽,然後回去就把道聽途說的東西,再加上點報紙上的新聞,向部長匯報一番。

他問我到宿舍去沒有,我說,學生一見我進門,就啞口無言,不再討論了。

部長聽了,看樣子臉色不太好看,對我的工作很不滿意。我心想,管不了那麽多了——覺悟不高就不高,反正我也當不了官!

六四事件以後,他顯得特別高興。在宣傳部,他說:

我們搞宣傳的,這次該受重視了!以前隻重視業務幹部,不重視政工幹部,這次吃了大虧!現在痛定思痛,該用我們政工幹部的時候了!一手軟,一手硬的狀況必須徹底改變,黨的政治思想工作應該永遠放在首位……

部長組織大家學習鄧小平的講話,學習中央文件精神,學習報刊社論,然後又布置我寫一篇學習心得。他是我的頂頭上司,我不敢不聽,隻好找些報刊雜誌文章仔細閱讀,然後東拚西湊,弄出一篇來交差。他看了之後,說:

好!讓他們看看,我們宣傳部門的同誌覺悟如何?自覺地緊跟黨中央的偉大戰略的布署,堅決和黨中央保持一致。小曹,把你的名字簽上,我叫院報的編輯看看,爭取及時發出來。

我說,就算咱們集體寫的文章吧,沒必要屬我個人的名字。我心想,這不是我真心實意要寫的東西,是你部長交給我的任務。對學潮我有自己的想法。另一方麵,過兩年學生運動平反了,我豈不是又犯了個大錯誤?!我不想讓人罵我是個政治上的小爬蟲!

小曹講到這裏沉默了,一雙大眼睛裏充滿了憂傷。她怎麽也不明白,在一個高等學校裏,怎麽會有部長這號人呢?她原來想像中的大學,是知識的殿堂,專家學者雲集的地方。可在這裏呆了一兩年之後,她的夢想被現實粉碎了,她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該如何走下去。  她說:我隻想找個適合的男人,建立一個家庭,混日子算了。

 

附:八月底的另一次談話

八月底,我因公到小曹他們學校去辦事。順路去看望小曹。在宣傳部裏,我見到了這位心儀已久的部長。隻見他四十歲左右,身材勻稱,皮膚白細,一副女性的眉眼。他似乎正在批評一個年青人。

你看我們部長,他正在訓人。小曹走出辦公室,對我講。

為什麽事情呢?

曉得他,反正一點小事,他也上綱上線。在他手下工作,真是活不出來……

在鬱鬱蔥蔥的林蔭道上,小曹又向我講起最近發生的一件事。

那是頭些日子全校召開處以上幹部大會,總結學習鄧小平講話精神。擴音器有點毛病——雙聲道喇叭,隻有一個聲道有聲音。這本來是電工安的,與我無關。可是部長卻怪我,而且上綱上線。他說:

這是個政治事故!

我想,莫非這是我的責任?我又沒摸沒碰,何必嚇唬我?看他那樣子,好像我就是搞破壞的階級敵人!

講到這裏,小曹又不講話了。過了好一會兒,她說:

原來認識我的人,都以為我終於跳出了那個貧窮落後的小縣城,來到省會的著名大學裏工作,是有出息,是熬出了頭,是前途無量。豈不知,還沒過幾天舒心日子,又落到這樣一個人的手下。我每天無非是守電話,采購掃把,擦桌子掃地,打開水,為部長搜集材料,寫總結,填各種表格……幹這些倒沒什麽,關鍵是受氣,心情不舒暢,有時我夜裏左想右想,我真想提前退休,隻要有個男人能養活我,我寧可退休去當家庭婦女,去帶孩子做飯……說著,她抹了一把眼淚……

我很同情她的遭遇,可是我卻幫不上她的任何忙。我隻能說,實在不行,換個環境吧,到學校別的部門去幹些其它工作。業餘時間繼續堅持自學。畢竟你還年青啊,往前看吧。

然而,這些空泛的安慰對她有用嗎?

                                                         19897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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