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蘭介紹北大近況
從陳宏濤的妻子吳曉蘭的介紹中可以看出,六四鎮壓以後,北大完全陷入恐怖和肅殺之中。不過,這隻是一種暫時現象,在最後一節讀者可以看到,北大的青年學生並沒有向暴政屈服。
吳曉蘭是陳宏濤的妻子,是我院中文係教師。六月六日,吳曉蘭聽到北京發生了軍隊向學生和市民開槍的消息,曾經淚流滿麵,站在教學樓門前說:“有人擬退黨聲明,我就簽字!”
六月中旬,她愛人陳宏濤從北京回來,親眼目睹了北京的學潮和血腥屠殺,和筆者有一次長談,稱自己已經大徹大悟。但他對妻子要求退黨,不以為然地斥為“幼稚”。(見《理想與信念的破滅》第8節)
九月初,陳宏濤回北大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吳曉蘭這學期沒課,也帶著幼女一同前往。她在北京呆了一個月,國慶後才帶小女回來。
吳曉蘭到辦公室來交她年初寫的一篇論文。她在中文係開明清文學課,寫的也多是研究明清作家和作品方麵的論文。她見辦公室有我的同事小吳坐在桌旁,吳曉蘭不太了解小吳的為人,當著他的麵,談完稿子的事,也隻談孩子最近發燒,冰箱出了毛病,肉票補貼過期之類的家庭瑣事……
實際上,編輯部的小吳已年近四十,他平日對政治不太關心。他關心的隻是與自己切身利益有關的事情,諸如房子、孩子、職稱、入黨、提拔、發表論文,雖然最近剛剛入黨,但卻沒發現他有給領導打小報告之類的問題。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特別是在目前這個時候。因此,我和吳曉蘭交換一個眼色,便找個借口約她到另一間辦公室,關起門,我說:“很想聽聽北大的近況。”
吳曉蘭說,北京大學作為曆史上民主運動的搖藍,經過這次六四大屠殺以後,已經陷入恐怖和沉寂之中。她說,政府對北大的防範也特別嚴了:國家安全部已經派了一個處,駐在校園裏,便衣在校園裏走來走去,監視學生和老師的言行,北大附近還布置了軍車,安了軍營,準備隨時對北大的學生和教職工采取行動……
但北大校園裏非常平靜。人們已經度過了轟轟烈烈的四月和五月,那些日子北大校園裏幾乎每個人都熱血沸騰!接著,六四大屠殺把北大人推到悲痛和恐怖的日子當中。在悲痛和恐怖中,北大人對共產黨和中國的現代化,不再抱任何希望。在這種情況下,北大的學生紛紛報考托福,千方百計想出國。考托福,光報名費就要交二百元,把各種費用算在一起,沒有一千元是不行的,還不算去美國的機票錢。
“在目前,政府會放這些大學生走嗎?” 我問。
“反正各有各的門路,各有各的辦法。”她說。
“這無疑是一種徹底失望的表現。”我說,“但凡能呆下去,能有一線希望,這些青年中的姣姣者,怎麽會砸鍋賣鐵,不惜一切代價地背井離鄉,遠走天涯海角?這麽多有為青年流失國外,真是民族的不幸啊!”
“誰說不是呢。”吳曉蘭也神色黯然,滿臉憂傷。停了一會兒,她又說,“從今年開始,考上北大的新生,政府讓他們去接受一年的軍訓,這不是耗費青年人的生命,浪費他們的青春嗎?用這種辦法就能阻止他們對民主和自由的追求與渴望嗎?這種決策,簡直不像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做出的!”
她又說,在北京大屠殺百日忌那天,即中秋節後的第二天,隻見許多學生在校園裏走來走去,臉上沒有笑容,顯得比往日肅穆;在學生宿舍裏,也常常發出一些怪叫,有人把京劇樣板戲中李玉和的唱詞,“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大吼幾句;有人則故意用走了調改了詞的老歌子,來抒發自己的憤懣和鬱悶……國慶節那天晚上,北大的學生和教師則都走出來,觀看放焰火。這次,警察和便衣更緊張,發現人群密集的地方,他們便過去驅散……
吳曉蘭說,在北京期間,他們一家三口曾去長城遊覽。自六四後,中外遊客稀少,旅遊業受到很大打擊。登長城的票價原來為每張八元,為了吸引遊客,降為六元。即便如此,長城也好,十三陵也好,遊人都寥寥無幾。她與陳宏濤還帶上女兒去過一次頤和園,她說,過去到那裏的遊人像趕廟會一樣,人山人海。現在則整個園內空空蕩蕩,幾乎沒什麽人。望著偌大的公園裏的綠樹、長廊,以及銀光閃閃的昆明湖,不僅讓人產生一種空曠寂寞,悲從中來的聯想。說實話,我們走在頤和園裏,漫步長廊,就好像國破家亡,萬念俱灰,一點興致都沒有。
我忽然想到一件社會上的傳聞,就是關於著名學者王瑤自殺的事。人們傳說,被通緝的學生領袖王超華是王瑤的女兒,據說學生領袖曾經在王瑤家開過會。六四後,公安部門去查抄王瑤的住所,王瑤不堪忍受這種侮辱,加之女兒死活不明,悲憤中自殺。
吳曉蘭說,樂黛雲是王瑤的學生,可是從沒聽樂老師提過這個事,估計可能是誤傳。她說,樂黛雲去日本已回來,她原計劃應美國學界之邀,到美國去講學一年,酬金為五萬美元。但她的先生湯一介教授也恰好應邀去美國講學。當局怕夫妻同機前往美國,到時雙雙不歸,要求政治避難。湯先生和樂老師都是中國著名學者,倘若他們真的提出這種申請,對已經信譽掃地的中國政府,豈不又是一個難堪丟臉的事?所以,由校方出麵,給樂老師做工作,希望她晚走一步,等湯先生回國後,她再赴美。其實,樂老師講,她根本無意赴美不歸。她為什麽要留在美國?中國青年一代需要她,也需要湯先生,有正義感的人都走光,對國家民族有什麽好處?
的確,屠殺、逮捕、判刑、處決、清查等等法西斯手段,隻能暫時讓中國大地上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處於恐怖之中。但人類曆史已經一再證明,人們心中渴望自由和民主的火種是不會熄滅的,廣大愛國知識分子爭取民主的決心也不會喪失的。正如魯迅當年所說的,當前需要的是韌性戰鬥!
(1989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