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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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和信念的破滅(7)

(2013-10-23 13:58:12) 下一個

劉君山說,六四鎮壓毀了一代青年的心

 

    昨天上午劉君山到我辦公室來,說他已順利通過了研究生考試。按說,他應該感到高興,但他臉上卻沒有一點欣喜的顏色。劉君山是我院政教係的年輕教師,他在兩年前報考社科院的研究生,經過兩年脫產學習,取得碩士學位。他是5月初從北京回來,58日來學校上課,下課後,曾經向我介紹過北京的學潮情況。在北京,他接觸的都是思想文化界的人士,他說,在高校和文化界流傳的小道消息比較多,這些小道消息比老百姓中的流言蜚語要可靠些。

記得,他首先向我介紹的是鄧小平的指示。他說,針對北京學生的幾次遊行,鄧小平的幾點指示曾經在首都各高校的黨支部書記中傳達。內容大意是:對學生鬧事絕不能手軟。當年匈牙利事件出現以後,就是手軟,事情才越鬧越大;蘇聯的阿塞拜疆一些人鬧事,當局也是手軟,處理不得力;我們應該記取這些教訓。因此,他提出了要三不怕——不要怕罵娘;不要怕影響我們的形象;不要怕國際輿論的壓力。其它還有就是調部隊進京的傳聞;學生三次遊行示威的情況;北京市民支持遊行學生的熱烈感人場麵等等。當時聽了,對鄧小平的認識又具體一些,並且有些為北京的學生擔心,但更多的是感到鼓舞,覺得中國人又一次覺醒了……

可是我們沒想到,鄧小平真是說到做到,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動用軍隊來屠殺手無寸鐵的示威學生和北京市民!這不是土匪本性大暴露嗎?!

“周向陽從北京回來了。”劉君山神情憂傷地說。

周向陽和劉君山是同齡人,也是好朋友。周向陽80年代南京大學哲學係研究生畢業,獲碩士學位,分到中國人民大學哲學係任教。他曾經到我們學校搞過專題講座,題目是《馬克思主義和現時代》。他的演講十分精彩,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當時想,如果我們的大學老師,都有他這種水平,這種素質,還怕培養不出優秀人才?

 “昨天我與他談了一晚上。”劉君山說,“最後他囑付我,他所講的那些,最好不要對其他人講。回家以後,我連自己的妻子也沒告訴她。”他又說,“聽了他講的那一切,我隻覺得太可怕了!我一晚上無法入睡,而且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太可怕了——連中學生也慘遭殺害,簡直是瘋了。真是太讓人難以想象了!”

我見小劉的神情,就像剛剛經曆六四大屠殺以後,從北京逃出來的人一樣,驚恐、悲傷、失望、絕望、憤慨……各種情緒混合在一起,不知說什麽才好。他是個年輕的知識分子黨員,獲得碩士學位以後,又報考了博士研究生,專業是邏輯學。顯然,作為一名中國共產黨員,他對自己所參加的黨,竟然對手無寸鐵要求民主自由的民眾竟然這樣凶殘和沒有人性,簡直令他做夢也沒有想到。

上次他就講過,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這是個絕對的真理。顯然,他對一黨專政的本質是有清醒認識的。但是,六四大屠殺,卻實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說,我們這個黨,在國共內戰時期,如果說迷信槍杆子,一切都靠武力來解決,那是可以想象,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已經進城這麽多年,領導人也應該了解世界的發展趨勢,怎麽可能像南朝鮮的軍事獨裁者那樣幹呢?這不是在全世界人民麵前丟盡自己的臉麵嗎?這麽一幹,誰還擁護你?誰還信任你?誰還會真心實意跟你走?

顯然,周向陽所介紹的情況,使他一直處於激憤的情緒之中。他說,具體情況我不想多談了,你可以親自去聽聽周向陽的介紹。不過他還是向我介紹了這樣一件事:小河電機廠有個工程師,他女兒最近從北京回來。據說這個女大學生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身無分文,逃票乘車回來的。一路上,她乞討一點吃喝,全身泥濘不堪,走進家門,便昏過去了。醒過來,先是抱著父母痛哭失聲,然後是罵不絕口!

劉君山說,六四鎮壓毀了一代青年的心,細想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1989620日)

 

 

訪人大教師周向陽博士

既然周向陽親曆了北京大屠殺,那麽,我決定去拜訪他。

下午四點多,我到他家所住的大院,找到周向陽家。實際上,這是他父母的住處。他的家應該說是在北京。我和周向陽相識,是在三月份。那時他回來探親,學校請他給我院教職工做了那個專題報告,題目是《馬克思主義的命運》。他的演講,沒有一點學院派的那種從概念到概念,從理論到理論,脫離實際的邏輯推理;相反,他密切聯係80年代改革開放麵臨的種種實際問題,做了非常深入淺出的分析和批判。從那次聽了他的演講以後,又讀了他的專著《西方馬克思主義關於人的解放學說》,內心深處對他十分欽佩。覺得他們是中國新一代文化精英,與我們這一代老知識分子相比,他們有膽有識,中國未來的希望,完全在他們這些人身上。

還好,恰好他在家。見麵後,我先問他回來幾天了。他說已經回來三四天了。看他的樣子,心情有些不太好,話也不想多說。可是,既然我是來看他,關心北京的情況,他自然也不能過分冷淡。

我問,現在政府發言人說天安門廣場沒死一個人,是否屬實?

他說,香港文匯報上發表了一篇清華大學學生的目擊記,詳細描述了天安門的屠殺過程。這篇文章出自現場人之口,應該是比較可信的。另外,人家外國記者在長安街沿途租了不少居民住房,在那裏安裝了很先進的錄相設備,把部隊進城以後沿路用機槍掃射的情景全拍下來了。外國記者對袁木講,他們有幾千英尺的錄相帶。而且這些錄相帶已經在世界各國播放,各國政府的首腦都已經看過了。

“你在人大聽到槍聲了嗎?”

“聽得到。”

“人大的學生死了幾個?”

“學生死了8個,失蹤了11個。有個老師的兒子讀高中,也被打死了。還有一個杭州來的進修生,他在三號晚上去火車站送愛人,回來時剛出地鐵,就被子彈打中腿部,倒在地上。有人撿到他的包包,看見證件上的姓名和工作單位,知道他是人大的,就把他送回了人大。”

“不知其它高校的死傷情況如何?”

“北大不太清楚。”他緩緩地講,“清華聽說已知死了3個學生,失蹤了18個。”

“那天死人最多的是什麽地方?”

“據說從北京西邊木樨地開過來的部隊,一路上都是用機槍和衝鋒槍向路上的群眾掃射。坦克和裝甲車在前邊開路,緊接著是軍車,然後是鏟車收屍,最後是灑水車清洗街道上的血跡。這一路是38軍。從崇文門那邊進來的是39軍。”

“你那天沒去廣場嗎?”

“本來我每天都去天安門廣場看望學生,二號以後就沒去。不過,六四以後,我騎車帶愛人從西長安街走了一趟,一路上仍然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彈孔,許多打濫的窗子玻璃和門玻璃仍未安裝。地鐵的入口處也打得一塌糊塗。聽說當時記者的閃光燈一亮,就是一梭子打過去。所以,新華社的記者都死了七八個。”

談到這次學生運動,他說,學生領袖後來出現了強硬派和溫和派。強硬派堅持繼續占領天安門廣場,不停止絕食,這一派得到了外地進京大學生的支持。溫和派主張及時撤離天安門廣場,這一派包括王丹、吾爾開希等人。由於廣大學生被勝利衝昏了頭腦;另一方麵他們對政府當局,特別是對黨內強硬派缺乏足夠的認識,沒有想到部隊會向他們開槍,結果發生了大流血,釀成了曆史悲劇。

他還告訴我,報上隻登了高自聯21個頭頭的照片,實際上已經有500多個通緝人的照片發到全國各地公安部門。至於各省市要抓的人,加在一起是幾千人。另外,他說他有個朋友在公安部門,這位朋友告訴他,上級指示,對攜帶宣傳品、錄音、錄相資料回家度假的大學生,可以采取適當的方式進行搜查……因為外國人拍攝的錄相資料已經流入國內,而且不少人看了這些錄相……

顯然,他對我畢竟不是很了解,所以,談話很謹慎,也很少表達個人的看法。

                           1989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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