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分校名義上是大學,但早期幾乎所有教師和學生白天都被派去參加強體力基建勞動,“大會戰”不斷,挖防空洞,壘護坡,建實驗室等。天天晚上則是各種政治學習。小孩子都扔在家裏。
我家是七歲的看著一歲的。因為經常留孩子自己在家,爸把每一扇窗戶都密密地釘上了細木條,反正沒有紗窗,倒也擋了一些蚊子。一歲的要經常哭鬧找媽媽,七歲的隻好充當小媽媽,把妹妹哄睡著,四周安靜下來。屋外嗚嗚的風聲,聽著像狼嚎(後來聽說山裏真的有狼);窗戶上有隨風向不定形狀變幻無常的樹影;屋頂上一盞孤黃的吊燈,微微擺動;廚房的水龍頭隔一會兒就有水滴“噠”的一聲滴下來。小姐姐看著牆上自己的影子,動都不敢動,越來越害怕,她也才七歲, 她也想媽媽,終於忍不住“哇”地哭起來。小的被吵醒,兩人剛好作伴一起哭。等爸媽回來,在樓下就聽到四樓上哇哇哇。
1970年,剛安頓下來,可以湊合吃飽了,又有新的名堂搞出來,叫“教育革命小分隊”。
教育革命小分隊都是歸軍宣隊管的。軍宣隊是“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簡稱,是典型的時代產物,學校裏特殊的團體。當時文革剛經曆混亂的“大串聯”和瘋狂的武鬥,中央為了控製局麵,派出軍隊進駐各大機關、工廠、學校等,執行“三支兩軍”(支左、支農、支工、軍管、軍訓)任務。也許因為北大清華是重災區吧,來的部隊是8341,也就是中共中央警衛團。顧名思義,8341是中共中央和國家主要領導人身邊的一支警衛部隊。
那天我媽找到係裏軍宣隊的頭頭,也就是所謂的連長說了自己家的實際問題, 請求照顧一下孩子小的特殊情況,隻派家裏一個人走。當時被派去小分隊的人很多,但一家有小孩兩個大人被同時派走的,沒有。 連長繃著臉, 打官腔:
“孩子可以送托兒所啊。”
“送托兒所也要接送, 也要做飯,還有晚上怎麽辦。”
“呃, 可以請同事幫下忙。”當時生活條件那麽艱苦,各家都自顧不暇,誰還有能力再照顧兩個幼兒。
我媽被他這種不通情理高高在上的態度給激怒了,當眾跟他爭辨起來。這下事情鬧大了。我媽平時是從不惹事非不八卦的人,總是安安靜靜做自己的事。後來她跟我說, 當時就想著豁出去了,了不得扣工資,反正一個月也沒幾十塊錢。
軍宣隊的人在學校優越感很強,認為自己是是按中央指示空降下來全麵接管學校,來“上大學、管大學、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 的。校長都要靠邊站,何況臭老九們本就沒有地位,誰不對軍宣隊言聽計從,逆來順受,敢怒不敢言?幾個月前,有一個班的學生因為跟軍宣隊的關係不好,受到懲罰,被發配到離學校80多裏的留壩縣馬道公社勞動。80多裏的山路,要背著行李,以急行軍的速度在冬天的夜裏,連續走了九、十個小時。
我媽這次不僅出言“頂撞”,而且就在食堂門口, 大家中午吃飯進進出出的時候,搞得連長沒麵子,他就越發態度強硬,疾言厲色起來。”“我說摩羯她媽啊, 你平時不是挺老實聽話的嘛,怎麽今天這麽難搞?”“我跟你說,你不要這樣不知好歹。”
我爸剛從勉縣工廠勞動回來不久, 聽到消息後趕來, 一句話就戳到連長的軟肋,基本上把他的氣焰澆滅了:“如果你把你的老婆孩子都接(到漢中)來,我們就兩個人都去。”當時大家都知道分校條件艱苦,很多人都盡量想辦法不去,或是早調回,或是不全家去,或者在戶口上動點手腳之類。軍宣隊的人仗著有點小特權,更是不例外。
後來學校軍宣隊的頭頭,也就是係裏這人的上司, 大老李, 來了。大老李雖然個頭大,但平時為人比較親切,講理,還相對得人心。他批評了連長的簡單粗暴考慮不全,最後安排我爸按計劃走,我媽等我爸回來才去西安的。
這恐怕是我媽我爸這輩子唯一的一次與人起正麵衝突,為了我們姐妹倆,也為了爭一個公平合理的待遇。也就因為這一次事件,學校裏很多其他係的師生認識了媽, 甚至多年後,還有人在路上見到我媽, 豎起大拇指, 對當年的事表示讚賞, 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