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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451) 刀筆吏

(2024-07-20 17:43:37) 下一個

【下麵的支左工作結束,我回到團部。原總場機關的幹部全都集中在招待所學習,準備落實政策,解放原總場領導。這是兵團的統一部署,就像共軍把國軍吃掉之後,花工夫把國軍改造成為共軍,結果彼此又是一家人。文革折騰了三年,終於出現“向舊事物複歸”的跡象。

兩派的對立群眾共聚一堂,充溢著團結氣氛。本來嘛,大家多年和睦相處,卻一朝反目為仇——這都是老人家發動的勞什子“文革”鬧的。一個科室的同事,竟然有一兩年不說話了,算哪門子事?現在編在一個班裏,嘻嘻哈哈,又恢複原狀。不過這也就是麵上的事。運動經得久了,會產生一種遊戲心態。隻要上邊一聲令下,這些人又會打起來,無非是逢場作戲。五十年代初期那種同誌間的真誠,已經可悲地一去不複返了。

文革以來,除了幾個樣板戲外,文化生活如同沙漠一般,但老百姓還是能自己找樂子。也不知從哪裏興起一股學習針灸之風,眾人都買來銀針,在一知半解的土醫生指導下,勇敢地在自己身上試針。有位女農業技術員“學成”以後,成天像小麻雀似的宣傳針灸如何神奇,到處找人當她的試驗品。我對這玩藝有一種本能的畏懼,避之唯恐不及。再說我也不信——小剛都快被紮成篩子了,嘴還不是照樣張不開?

祖傳醫學雖然不能包治百病,卻使政治學習更加輕鬆。小組會的內容是人人自覺洗手洗澡,交代派性鬥爭中所犯錯誤。普通群眾蜻蜓點水就過去了,造反派頭頭則須在大會作典型發言,但也不允許底下的人揪住小辮不放。第一階段的學習就這樣順順當當結束了。接下來便是聯合行動,批判當權派執行修正主義路線的錯誤——實際上是給後者遞台階,讓他們能夠下來。當權派須一個個過關,認識深刻的可以提早解放。所以他們積極性很高,一次次作檢討,講到激動處痛不欲生,仿佛就要代表黨和人民,結束自己的生命。

上級部門派來工作組搞調研,認為我團的做法符合政策要求,值得推廣,因此決定召開一個全師現場會,要我們準備一份典型發言總結材料。團領導班子經過慎重研究,決定由我執筆。這一殊榮確實讓我有點受寵若驚,不過同儕均認為我是合適人選,義不容辭。我隻有三天時間,於是馬上投入到這項工作中去。

原總場當權派此前雖已作過多次檢討,但內容過於駁雜,並且往往對所犯錯誤無限上綱,讓人感覺都該槍斃了,還怎麽解放?我先根據自己的需要,對他們的發言記錄進行取舍,形成個人總結大綱,然後找他們交談,對裏麵的要點逐項進行補充和確認——確認很重要,總不能我洋洋灑灑寫了總結,當事人卻拒絕認領。事實上,談過之後我還要形成終稿,讓他們一一過目,簽字畫押才算完。程序很重要,當刀筆吏不能把自己擱進去,那樣同儕就有笑話可看了。

團領導班子對我的工作全力支持,找了一間僻靜的辦公室,把原總場當權派挨個叫進來,與我作單獨談話。頭一位自然是石書記。他進屋後筆直站立,我指指旁邊的凳子,讓他坐下,可他有些不敢,扭扭捏捏的,比我在中青社接受“三劍客”的審判還要緊張。我態度溫和但又一本正經地說:“石濤同誌,今天要談的事很多,也很重要,得花些時間,你坐下來慢慢談。”他這才挨著凳子沿坐了下來,隨時準備起立。我端詳他一眼:僅僅過去兩年,人已蒼老許多,而且沒了精氣神,像隻一蹶尾巴就挨打的貓。

我當時心情很複雜。文革前他是農場一把手,作風正派,不苟言笑。平時我總避他三分,但大體上還是敬重他的。我去京寫稿前他找我談話,備加慰勉,我後來竟讓他失望,多少有些愧疚。然而運動開始以來,我受衝擊最厲害的就是在“石記官辦文革”時期,至今流放一隊回不來。現在卻要為他的解放效力,自也不甘。

說來說去,都是身不由已,隻能到什麽山唱什麽歌,演好各自角色罷了。石書記在運動中吃了不少苦頭,但談體會時還得按照我的需要來,肯定有些言不由衷。不過也不盡然,因為這些領導都把毛澤東敬為神,而神不論幹出多麽荒謬的事來,都是對的。想不通是你的責任,不妨礙主動認罪。石書記對我說了不少話,表明自己在革命群眾的幫助下,認清了過去所犯的修正主義錯誤,獲得新生。說得十分真誠,為我寫他的材料提供了口實。

第二位是吳副場長,一進來也不敢坐。我跟他本來是很熟的,多次隨他出差開會,現在主仆關係卻顛倒了。他出身不好,在運動中受到的衝擊也不小,不過他很乖巧,又善於辭令,所以沒受多少皮肉之苦。這次要解放他,顯然是為了體現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我也樂意效勞。他思維敏捷,隻需在關鍵之處點撥一下就知道往哪兒跑,所以自己就把文章做出來了。

其他幾位場級領導有難有易,但也都紛紛爬上了我搭的架子。我和他們談完,馬上夜以繼日地把材料趕寫出來。領導小組成員過目以後,表示滿意,隨即召開大會審查通過,我當眾將五千言材料朗讀一遍,自感寫得不錯。念完後兩派群眾都點了頭,我算大功告成。

幾天後,由7師政治部主持召開“解放原農場領導幹部現場會議”,師政委親自掛帥。我團學習班領導小組成員、原多數派頭頭伍滌非宣讀我所寫的材料,然後各團代表進行討論,如何在本單位推廣這一經驗。會後,那幾位當權派結束勞改生活,離開了牛棚,一場持續數年的政治鬧劇總算收場。這時已是1970年5月。】

2024-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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