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既已平安降生,老大的安置問題就變得突出了。長期放在杭州,既牽扯大哥的精力,又在費用上讓我吃不消。一個保姆已經花掉了文燕的全部工資,大哥請來的各路神醫更是掏空了家裏的儲蓄。我這個昔日的單身貴族頭一次為了錢而感到發慌。
更加令人沮喪的是,小剛的病情並無好轉跡象,大哥後來寫信也不像當初那樣興奮,每每要見證奇跡的發生,而隻是簡單給我報個賬。他學的是經濟,幹的是會計,但對“家政經濟學”沒一點頭腦,自家的開銷是本糊塗賬,更別說替我考慮收支平衡了。多少年我都資助他過日子,大概也讓他覺得我是個財神爺,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鈔票。
當然,從根本上說,還是與他的人生哲學有關。他年輕時錢來得容易,不慣於錙銖必較,覺得錢就是拿來花的,算那麽清楚幹嗎?到後來生計窘迫,仍不願費腦筋琢磨柴米油鹽,有錢就花,沒錢就挺著。在小剛問題上,他是真心愛這個孩子,隻要能讓他好起來,花多少錢他都不在乎——自然是花我的錢。不過假若是他的孩子,我相信他也會花到鏰子兒不剩。一句話,對他來說,命比錢重要。
如今花得我快要破產,不得不到杭州把小剛接回來。文燕也想這個孩子,既然治不好他的病,還不如帶在身邊。其時她已坐完月子,可以獨自照顧老二了。北大荒就要進入冬季,我必須馬上動身。當即請了假,啟程南行。先到北京,見過大姐三姐後,便去看望張政委。他仍住在老地方,不過原先的路名“東交民巷”,已在破四舊時改為“反帝路”了。
對於我的意外造訪,張政委十分高興,像家人一樣接待我。當時正巧有客,他讓我帶著小女兒上街買菜。自己那位當記者的續弦出差在外,他就叫我晚上別回了,要跟我聊上一宿。等我買菜回來,客人已經離去,他便親自掌勺,準備晚餐。飯畢,他把英子侍弄入睡,開始和我長談。他的臥室像賓館的標準間,放著兩張單人沙發床,當間隔一個床頭櫃,我就在其妻留下的空床上側身而臥。
我先談66年春與他分別以後翻天覆地的遭遇,以及此次南行將要辦的事。他聽後不勝感慨,同情我的不幸。對於病兒,他為我出謀劃策,說是待我將小剛接回後,在京稍作逗留,由他負責聯係到解放軍總醫院進行會診。如果孩子得的是不治之症,那就隻好讓他自生自滅了。做父母的已盡了心,該放手時須放手。要把主要精力放在養育健康的老二身上,這才是現實主義的態度。他對我生活在北大荒那樣艱苦的環境表示擔憂,尤其是下放到基層勞動以後。但他鼓勵我要堅持,別泄氣,目前這種混亂局麵不會長久下去的,未來總是向好的方向發展。
我的事談完後,就詢問他這幾年的情況。他麵帶苦笑地說:“我活得也不輕鬆啊!”原來他在國防工辦的文革中站錯了隊,參加了反聶(榮臻)的那派。作為一名師級幹部,這種政治失誤是不能等閑視之的。他被下放到貴州某國防工廠去工作了一段時間,所幸後來還是調回北京,到解放軍總醫院支左。假如他現在仍在外麵,這個新組建的家庭恐怕也要破裂了。
我倆談了一個通宵,直到東方天空呈現魚肚白。我怕大姐擔心,未吃早飯就向政委告辭了。當我騎車經過天安門時,廣場上人影綽綽。三三兩兩揀廢紙的,男女老少均有,像夜行動物似的鬼鬼祟祟,腳踹著用廢機器上拆下來的滑輪自製的小車,穿梭在廣場各處,快速撕下五顏六色的大塊派性標語,不論其新舊,隻要能賣錢就行。當我與他們相遇時,可以看出他們臉上略帶緊張的神色——主要是他們把漿糊未幹的標語也一並撕走了。這種奇特的景觀富有時代特征,表明生存欲望比任何主義都要強烈得多,至今憶起仍然曆曆在目。
不久我離京抵達杭州,在大哥家見到小剛。他看著白白淨淨,穿戴整齊,隻是對我的到來毫無反應。這個被庸醫殘害的孩子實在可憐。他已過兩歲了,卻還不會坐,當然更不會站立。他五官端正,但腦袋總是歪著,嘴總是半張著。他的運動功能和思維功能均已喪失。大哥出於同情和愛憐,是不同意我接回的,因為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然而遙遙無期地放在他身邊,也不是辦法,病狀無醫可救乃既成事實。大哥的心情很沉重,他嘴上不說,但心裏明白,這次和小剛是生離死別。臨行前我特地到照相館拍了幾張照片,一張是父子合影,一張是小剛與幾位姐姐的合影。大哥抱著他照了最後一張。
這一年冬全國掀起“上山下鄉”運動,所以在杭時我還與哥嫂共同商定二侄女小華的去向。她即將初中畢業,父親有曆史問題,升高中無望,隻能走上山下鄉之路。與其到本省的農村插隊,倒不如去北大荒,能得到我的照顧。這個願望是大哥提出的,我則慨然應諾,一則因為兩家關係親密,二則我喜歡小華這個侄女。在四姐妹當中,她顯得本分老實,性格內向,喜愛文學。可是隨著生活變遷,這個共同決定不僅左右了她的人生走向,而且引出不少麻煩,乃至影響到兩家關係,卻是我始料未及的。】
2023-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