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下旬,二哥一家跑到杭州避難,終於讓文燕把老煙的五個兄姐認全了。二哥二嫂於1964年從北京調往蘇州,都在絲綢工學院工作。本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如今兩個天堂均不複存在,而蘇州更是打成了地獄。當地兩大派在不同部隊的“支左”下,武鬥中大量使用槍械,造成不少無辜市民中彈。打急了眼,更是采用火攻,一個月內連放三把大火。二哥雖然一向“獨頭”,這會兒也扛不住了,帶著妻兒加入逃亡的隊伍。
二哥一來,大哥家實在擠不下,隻能讓文燕帶著小剛搬到二姐那裏。但文燕不喜歡住二姐家,不是因為二姐不好客,而是因為二姐太不把自己當外人,頭一次見麵就拉著文燕盤問:“六順這次給你了多少錢呀?你都是怎麽花的?”文燕在大哥家呆得挺自在,這時卻動了歸心。況且隊裏批的半年假確實快到期了,總不能一直賴在杭州不走。
大哥一聽文燕要回去,表示堅決反對:“你那個班叫什麽班,有什麽可上的?”文燕又好氣又好笑,覺得有必要對昔日的煙家大少爺進行適當的社會主義教育:“農工當然是要上班的,否則怎麽拿工資呢?隊裏已經夠照顧我的,一次就給了半年假,我也得自覺點,對不?小剛的病一時半會好不了,我不可能永遠這樣休下去。”
大哥仍然不高興,嘟囔了半天,最後說:“要走你走,小剛不能走!”仿佛這是他的孩子。大嫂也過來勸文燕:“小剛在這裏,多少還有醫生可看。回到北大荒,這孩子還有什麽希望?”大哥聽了這話,幹脆把小剛從床上抱起,轉身到大屋去,插上門不出來。直到文燕最後心軟,同意把小剛留下,他才善罷幹休。
接下來,就是給小剛物色保姆。大哥大嫂雖然愛小剛,畢竟也是有工作的人。他們已經養了四個女兒,文燕不能再給他們平添一個兒子,尤其這個兒子又非常不省心。在她的堅持下,大哥托關係找來三個保姆,最後相中了一個,姓陳,原來是省政府裏的官太太,因為丈夫給關了起來,自己出來找活路。文燕看她倒是幹幹淨淨,不像前麵兩個那麽邋遢,隻是擔心她享福慣了,幹不了伺候人的工作。陳女士馬上聲明:她以前也是勞動人民,革命工作隻有分工不同,沒有貴賤之別,她幹得了。文燕與大哥合計一下,覺得她看著乖巧,居住條件又比較好,於是同意了。
陳女士高度重視此項工作,孩子接去以後,沒過兩天就提出來要買一個鋼精鍋、一個炒鍋,外加炒勺,理由是大哥送去的奶鍋太小,孩子正在發育,飯量會迅速增加。她家雖然也有鍋,但出於衛生起見,還是要為患兒專門置備才行。過了兩天,陳女士又提出來要買一個鬧鍾,因為小剛自己不會叫喚,她需要定時喂水喂飯。諸如此類,每隔幾天就會產生一個新的需求,均不屬於她每月36元保姆費應該負擔的。不過陳女士的嘴很甜,每次說的好像自己為患兒想得多麽周到。大哥不放心,有幾回不打招呼就登門造訪,發現小剛都是歪坐在床上,三麵用被子塞住,陳女士則忙活自己的事。按這種照顧法,36元至少有一半是白送給她的。
大哥窩火,又不能明說,回來後便重新尋找合適的人選。他想起二姐的獨生女小時候有個老保姆不錯,就帶著文燕去求她。沒想到二姐胳膊肘往外拐,站在老保姆的立場討價還價,開口就要40元,再怎麽降也不能少於32元。這是文燕的全月工資,二姐早就盤問過了,因此知道“主家”的底價。文燕終於崩了,表示不再換人,叫大哥一起走。大哥還想跟自己的妹妹磨嘰磨嘰,文燕扭頭就出門,一個人徑自回去,害得大哥在後麵一溜小跑,半天才追上。
保姆的事就這樣了,下麵的問題是文燕該怎麽回家。那時全國很多地方都在“文攻武衛”,大哥很不放心文燕路上的安全,就叫她坐飛機,說二哥能替她買到飛往濟南的機票。文燕一聽,覺得太不靠譜:飛機哪是她這樣的人能夠考慮的出行工具?再說濟南她也不熟,機場和火車站又不在一塊,到那兒再趕上武鬥,她都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搞不好就得在這個陌生城市裏過夜,那不更要命了?
於是她堅持坐火車,先到南京,再去濟南。她原先的琵琶老師前幾年調回了南京,真有什麽事可以找他幫助。但杭州至南京的鐵路線上有一座橋被炸壞了,她隻能坐汽車前往。路上還算順利,下午抵達南京。隨即換乘黃包車,來到長江邊,準備坐渡輪去浦口——那裏有開往濟南的火車。
天色漸暗,文燕開始憂心如何過夜的問題。這時又來了一輛黃包車,車上坐著一名解放軍。文燕見到紅領章、紅帽徽,心裏一下踏實許多,雖然平時從不跟陌生男人主動搭話,這會兒也顧不上了,便過去求助。解放軍剛好也要趕火車,答應同行,於是兩輛黃包車一起上了渡輪。
到了火車站,去濟南的票卻已售光。解放軍則買到自己的票,再過兩小時就離開。文燕心裏直著急。這個小站深夜恐怕剩不下幾個人,她一個年輕女性孤零零的該怎麽辦?要去投奔陳老師,現在有點晚了,何況黃包車已經打發走,到哪兒再去找一輛?找著後,坐回江邊還要跑一段路,有幾處相當偏僻……
正在此時,忽然來了一個退票的,而且就是去往濟南。文燕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生怕遇上騙子,於是拉著他到售票處驗票。那人倒也聽話,一同前往。售票員看罷說是真的,文燕這才趕緊買下,連聲道謝,結果她倒比解放軍早一個小時出發。
可是上車又成問題了。也不知從哪裏一下冒出來這麽多串聯的紅衛兵,他們不需要買票,拿著紅寶書就上車,結果不少有票的乘客反而擠不上去。文燕臨行前,大哥大嫂給她裝了一大包土特產,這一路都放在車裏,眼下卻全背在身上,該怎麽上車?
關鍵時刻,又是解放軍幫忙。他帶領文燕上前,不停地喊話,要紅衛兵遵守秩序,讓有票的先上,最後直接揪下來兩人,把文燕硬塞上去。紅衛兵雖然人多,見到解放軍還是不敢造次,讓他完成了保護人的使命。車門在文燕背後關上,她身子轉不過去,隻能扯著嗓子喊了兩聲“謝謝”,但願解放軍還能聽見。
文燕就這樣跟紅衛兵擠了一路。進入山東地界,上來一隊解放軍,宣布濟南已經實行軍管,沒票的乘客必須下車,於是把紅衛兵全都轟了下去。車上頓時鬆快,文燕總算有個座可以歇息一下了。
到濟南後,再坐車去往北京,秩序就好多了——終究快到天子腳下,他對這場亂也實在有點受不了了。
2023-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