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這支奇特的隊伍在街上行走時，必須人人低頭，以示有罪在身。他們對此並不抗拒，因為不看路上的相識者，反倒輕鬆些。裏麵比較惹眼的是變電所所長金旭，平常愛穿一件皮夾克，此時背上用黃油漆寫了“特務”二字。他和我熟，是上海人，從海軍轉業，大學文化，臉上長著絡腮胡，屁股一坐下就開始拔胡子，與人閑聊時愛誇耀自己在部隊如何吃得開。
記得有一次，我倆跟場領導去佳木斯總局開計劃會議回來，深夜抵達迎春，隻能到867接待站汙穢不堪的棉帳篷裏過夜。那天人多，我倆合蓋一條油漬麻花的被子，擠在通鋪上，根本沒法入睡，就不停地抽煙，悄聲聊天。金旭愛談女人，說自己在上海的老婆如何漂亮，又扯到正和我談戀愛的袁雪身上，誇她胸部豐滿、我豔福不淺，開了一些粗俗玩笑。
我連忙把話題引開，他就唾沫四濺地說起在部隊的一次驚險經曆。有一年秋天，他進京給海軍總部送一份絕密圖紙，裝在考究的皮箱內，一上臥鋪車廂就被小偷盯上了。他睡到半夜醒來，發現皮箱不翼而飛，嚇得冷汗直流，趕緊向列車長報告，說這份圖紙是何等的機密和重要。列車長急忙電告鐵道部，有關當局立即向京滬線各站發出緊急通知，竭盡全力捉拿嫌犯。最後終於在濟南附近將小偷抓獲，然而並未發現贓物。
原來小偷一打開皮箱，沒見著錢幣，隻看到圖紙，本能地感到攤上大事了，就往皮箱裏裝了塊大石頭，扔進一個水塘。根據他提供的線索，警察找來村民，連夜拉網搜索，把水塘裏的魚蝦龜鱉撈個幹淨徹底，連帶著垃圾雜物在岸邊堆成小山，最後才把皮箱起獲。由於圖紙裝在紙筒裏，外麵用又油布密封，因此隻濕了一個小角，可算完璧歸趙，但金旭還是因為失密受到處分，被發配北大荒。
他繪聲繪色地給我講了一遍，其中有不少精采細節，足可以寫一篇偵探小說。後來我在科裏跟同事提起，他們說早就知道啦，不新鮮；老金好吹牛，這事不可全信。我說他吃了豹子膽，敢吹這種牛？果然，運動一來，他就被所內的造反派揪出，要他交代這件事是否屬實。剛開始他一口咬定確有其事，誰吹牛誰是王八蛋，後來見勢頭不對，又都全部推翻。惹得造反派們氣急敗壞，就拿筆蘸著黃油漆寫了那兩個字，讓他每天上街示眾。
這一行人走進食堂後，先到靠牆豎立的大幅領袖像麵前請罪，嘴裏念念有詞，背一段與他們身份有關的毛主席語錄，然後才能打飯吃。他們每天的任務就是挨批，兩派組織為了表現自己是革命派，往往以批鬥當權派的次數和激烈程度作為標誌，因而使他們疲於奔命。
農場幾位領導各有各的特點，在批鬥會上的表現也不盡相同。石書記是工農幹部，但有些文化，平時待人嚴肅，官氣較重。作為一把手，他搞了官辦文革，挑動群眾鬥群眾，自然容易吸引火力。特別是在66年9月，他的小車壓死了四分場的一個小孩，事後處理不當，群眾極為憤慨。批鬥會專門讓孩子家長上台控訴，聲淚俱下，跟鬥地主的場麵差不多。底下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紛紛要求石濤跪下。他平常脾氣挺硬，此時卻不敢違抗，乖乖跪倒在台上，表情痛苦，像是真心懺悔。我看到當權派下跪僅此一例，一般也就是大彎腰。
欒場長則為大老粗，沒有架子。群眾對他比較寬容，批鬥內容主要是男女關係。欒長相粗陋，幾顆大門牙暴出，職工在背後叫他“欒大牙”。那時他已55歲，滿臉皺紋，說他有作風問題，一般人不信。如今被揭發，群眾出於好奇心，就刨根究底。欒交代得很痛快，沒有一點指扭怩作態，好像是別人幹的這樁風流事。
那是在建場初期，離場部很近的試驗隊的一名醫生，姓孫，因吸毒被抓進公安局。其妻為半老徐娘，和欒有一麵之交，就帶了禮品去他家求情，說了不少甜言蜜語。欒有點動情了，女方乘機倒在他的懷裏。兩人親熱了一番，但沒有發生關係。後來醫生從寬處理，不過劣性難改，到底還是進了監獄。就這麽一件好多年前的事，大家見欒態度好，便不再糾纏了。有人反倒替他說話，怪那女人是大破鞋。
革命群眾對欒同情，還由於在運動前一年，他唯一的兒子冬天到荒原抓貉子，不慎掉進冰窟窿裏凍死。這兒子平時不爭氣，但那次事故的起因，卻是要給老父做一頂好皮帽。欒場長為此十分傷心。我參加了其子的葬禮，欒在閉棺前老淚縱橫、痛不欲生的情狀，令人慘不忍睹。時已過年，欒場長堅持到場部值班。吳立人特意關照我們幾個一同值班的科員跟欒場長打麻將，要逗他高興，誰輸誰鑽桌子，幫他忘掉兒子的慘死。
吳副場長挨鬥也有一套。他的策略是不管怎樣上綱上線，他都接受，完全按照群眾的意圖辦事，隻要不說他殺人放火就行。這樣一來，群眾鬥他最沒勁了。他總是無所事事地站在台上，扮演陪鬥的角色。
印象中最令人振奮的一次批鬥，是紅衛兵小將跑到鶴崗市，揪回“土皇帝”、“活閻王”、前任黨委書記薑偉，戴上高帽遊街示眾。在大家眼裏，他是龐然大物，“二次反右”當中窮凶極惡，因此得了前麵兩個綽號。如今他卻老老實實地站在台上，低下白發蒼蒼的腦袋，一個勁地表態：“我有罪！我有罪！”
盡管“民憤極大”，但薑書記態度老實，對揭發出來的問題全都承認，所以造反派對他沒有過激行為。當然年邁、資格老（長征幹部）也是一個原因。】
2023-9-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