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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413) 小平頭

(2024-03-09 17:45:23) 下一個

【這期間紅聯的革命事業倒是風生水起。伍滌非在操辦我的婚禮時,已經讓我覺得能耐挺大,其實還是小瞧了他。此人胸中頗有韜略。作為紅聯的負責人,伍滌非並不急於組閣,而是抓緊建立統一戰線,“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總場機關與分場之間,原本就存在著黨、團、工、青、婦等多道領導關係。如今大家都造反了,紅聯不能堂而皇之地以“領導”自居,但可以利用舊時的工作關係,進行串聯。它在各分場都建立了“紅聯站”,向基層單位宣揚自己的觀點,表明自己才是中央支持的“抓革命、促生產”的左派,而捍總則是一幫趁機跳出來搗亂、破壞生產的右派。作為“對等外交”,各分場均在紅聯掌管的招待所裏獲贈一間客房,用於設立“駐總場聯絡站”——事後證明,這是很有用的一個工具。

伍滌非的另一手,則是對武裝部長嚴進學大加籠絡,奉為上賓。武裝部雖是政治部的下屬單位,但與“當地駐軍”有直接聯係,起著軍分區聯絡站的作用,因此地位特殊。總場奪權時,武裝部按照軍隊的做法保持中立,未加入任何一派。但後來張傑忠上門奪印,並且規定武裝部“短槍交公安局,長槍可留用”。此乃“籌委會”在討論槍支管理時、紅聯一方的意見,張傑忠卻搶先拿來用了。這一下惹翻了嚴進學——“黨指揮槍,一個糧庫保管員他也配!”致使武裝部倒向紅聯。但伍滌非並不期望武裝部加入紅聯,那樣的話武裝部就變成“革命群眾組織”,而不能代表“當地駐軍”了——“三結合”缺一不可。

到了2月17日,臨管會接省電報,要我場派兩名代表出席“抓革命促生產會議”,並指定武裝部出一人。臨管會將此事通知了嚴進學。嚴接過電文,第二天竟私自帶已被奪權的副書記湯平偷偷溜走參會。待臨管會自己挑選的代表到達哈爾濱報到時,嚴進學叫會務組將其拒之門外,說:“臨管會是非法組織,我們不承認。”

張傑忠意識到了嚴進學的威脅:此人既不能為我所用,索性廢了他,免得日後成為大患。於是等嚴進學回來後,鼓動二分場二隊的革命群眾來到總場,公布嚴任該隊指導員時所犯罪行,把他在中央路遊了個上下,再揪回本隊批鬥。

此事發生以後,伍滌非通過二分場聯絡站進行疏通,並借助該場另一派造反群眾,終於把嚴進學解救了回來。其實紅聯從一開始就進行幹預,二隊是不能把人帶走的,但那樣恐怕會釀出武鬥來。嚴進學受了這一場折磨,從此對伍滌非死心塌地,甘效犬馬之勞。所以說,救人也要挑時候,才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如此準備了半個月,紅聯覺得時機成熟了,決定給捍總以“雷霆一擊”。他們拉攏各分場聯絡員,用電話報數、簽字畫押的辦法,24小時拚湊起一個號稱有548個戰鬥團隊參加、囊括了全場三萬職工和家屬的“紅色造反者聯合兵團”,宣布臨管會為非法,實行“反奪權”。但這個兵團過於龐大,成立不久就發生嘩變。不少造反組織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分場聯絡員代表了,因而紛紛退出,紅聯的第一次革命暴動未能成功。

“24小時大兵團”雖然曇花一現,卻大大加劇了各分場內部的派性鬥爭。捍總也被紅聯的“雷霆一擊”驚著了,趕緊派出人員搞串聯。於是圍繞著總場兩大派,基層造反組織選邊站隊,互相攻訐,火藥味變得越來越濃。

總場展開的奪權鬥爭波及到生產隊時,我由於下放,又趕上了。一隊的兩派群眾為了顯示革命徹底性,輪流批鬥當權派。本來我隻是看客,沒覺得有自己什麽事——我被總場掃地出門,在這裏做一名普通農工,平時寡言少語,別說大字報,連大字都沒過寫一個,與很多人根本不認識,何處惹塵埃?

豈料少數派召開批鬥會的前一晚,文燕從李來順(其時已加入多數派)的老婆那裏得到情報:對方準備揪鬥我。文燕說這是真正的“揪鬥”——少數派都是些平時吊兒郎當、不好好幹活的主,鬥起人來喜歡揪頭發,所以要預作準備。我想起自己曾隨工作組到一隊推行工資改革,並在動員大會上講過話,也不由得緊張起來:那些家夥們很可能在“兩結合”當中吃了虧,現在要借機報複。聽說前一陣洪秘書就為此被五分場的少數派揪鬥,把腦袋都打破了。要是這裏的少數派也如法炮製,剪頭又有什麽用?得到哪裏找個鋼盔才是。

胡思亂想的當兒,文燕已經讓我坐在椅子上,拿門簾係在我的脖子上,然後用剪布料的大剪刀給我剪了一個質量很差的小平頭,途中數度讓我膽心自己的耳朵不保。修理了幾回,雖仍參差不齊,但用手已經揪不住頭發,文燕這才滿意收工。

次日開批鬥大會,馮立發第一個被押上台,底下喊口號,可勁頭不足。這位隊長是實幹家,在職工中享有很高威信。他作風正派,老成持重,關心群眾疾苦,領導生產在行。總之,要從他身上挑出毛病是很難的。可按現在的革命邏輯,凡當權派非打倒不可,於是造反派給他定了一條罪狀:“光顧埋頭拉車,不知抬頭看路。”

當大小領導在台上站成一排後,主持人終於喊了我的名字,說我在總場受了批判才下來,沒有改變剝削階級立場。我乖乖地低頭站在最邊上,並沒有想象得那麽害怕,因為嗅不出太濃的火藥味來。但台下有我的妻子,她的窘狀讓我見了心裏不是滋味。接著又有幾位出身不好的農工被叫上台。看來我們之所以能夠享受到“當權派”的待遇,都是因為沾了“五類分子”的邊。但過了一會兒,幾個頭目商議一下,又讓我回到台下坐了。

幾天以後,這派的小頭目潘五洲(原為拖拉機手),陪一位分場來的中學女紅衛兵到我家,言稱要查查有無“四舊”之物。我和妻坐在炕上,旁邊躺著小剛。麵對兩個麵目並不猙獰的“紅魔”,我們馴服地打開箱子,請他們檢查。那位女學生看得很仔細,拿起一個紙筒,裏麵裝的是驅汙氣的龍涎香。這本是普通之物,可生長在窮鄉僻壤的小丫頭卻顯得大驚小怪,先用鼻子嗅了嗅,對男的說:“你聞聞,一股資產階級的臭味!”男的點點頭,補充道:“紙筒上印的龍也是四舊!”

接下來他們要檢查我的藏書,這是我最害怕的事。我的書多,在總場部也數得上,何況在生產隊?之前我已經得到風聲,說造反派要到出身不好的人家裏“破四舊”,於是我和文燕連夜把有嫌疑的東西清理一遍,統統塞進爐子裏焚燒掉了。主要是信件、日記、書籍,燒了很長時間,現在想起來都心痛不已。文燕在文工隊穿著古裝戲服拍的幾張藝術照,也讓我給攛掇著燒了,令她一直耿耿於懷。

但我的書實在太多,一次清理不完,留下的仍然不少。按造反派的邏輯,凡是文革前出版的書,基本上都是“封資修”毒草。他倆粗略查了一遍,告訴我說:“這些書很多都有問題,回頭我們來幾個人,把你的書搬到隊部去,慢慢清理。”姓潘的隨便抽出一本來,正好是《戰爭與和平》,他挺在行似的讓女學生往上麵題了三個字:有問題。我估計他倆都不知道托爾斯泰是誰,隻不過看到標題中有“和平”二字,就斷定此書是毒草。

記得我在燒書時,鄰居康拜因手小彭來串門。小彭乃中農出身,加入了造反組織,但他和文燕是四川老鄉,因此不會出賣我們。他央求我送些書給嬰兒擦屁股,我隨手抄起一套三冊的《蘇聯電影劇本選》遞給他。又一想這樣欠妥:萬一他還沒來得及使用,讓串門的人瞧見了,會認為我在轉移罪證——扉頁上可都寫有我的名字啊!於是趕緊要回,將每一冊撕成散頁,弄亂後才叫他拿走。這套書我十分喜愛,寫作時經常翻閱參考,現在卻親手毀掉,毫不可惜,充分說明一個人在生存環境變得險惡時,為了苟活下去,是可以放棄任何心愛之物的。】

202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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