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農場以後,我沒有馬上去一隊,而是到機關宿舍住了一宿。事實上,走前我已經響應號召,回總場鬧革命了。這不是說我對運動有多熱衷,主要還是想擺脫體力勞動的疲累和乏味,同時躲避一隊的派性鬥爭——我在那裏沒有根基,又在“兩結合”中露過臉,哪個造反派看我不順眼,都可以收拾我。不過由於妻兒在家,每周我怎麽也要回去兩三天,料理料理家務,順便扛扛麻包。
如今我又成了孤家寡人,自然要先享受一下單身漢的自由。在集體宿舍,我和謝、由、唐等人重新做鄰居,彼此都持一種“既往不咎”的態度,仍然和睦相處,無所不談——甚至更加輕鬆,因為既無公務纏身,亦不需追名逐利。現在由群眾當家作主,我們愛怎麽過就怎麽過。這是偉大領袖給的特權,當然要理直氣壯地行使,哪個領導敢跳出來說個“不”字?
聊了一個通宵,暢談天下大事和本場形勢。次日是禮拜天,睡到中午才起床。飯後到百貨商店買些日用品,為接下來半年的集體生活做準備。碰巧遇見一隊的材料員老林,正要打招呼,他卻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還在這兒逛商店啊,你家失火啦!”我一聽差點嚇癱在地。這可真應了那句話: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匆匆趕回家去,遇到相識的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瞅我。開門進屋,撲麵而來的景象慘不忍睹:後窗被救火者敲破,炕麵浸滿了水,被褥燒成碎片,家具落滿黑灰——小小的家已經不成樣子了!
失火的原因一目了然:隻怪自己疏忽,臨行前沒有將緊貼火牆的被褥卷起疊好,放在炕腳。火牆是兩家共用的,房東休息日炸油條,灶燒的時間長,火星竄出磚縫,落到被褥上。等到濃煙突破窗戶的禁錮,引起外麵的行人注意時,所有床上用品已遭荼毒,包括炕角的一隻木箱,裏麵裝著另外兩套被褥和枕頭。我給小剛買的搖籃也被燒壞了兩隻橇板,但他睡覺並不需要搖,所以這件家什還能用。
感謝上帝的是,因室內密閉缺氧,明火沒有完全起來,否則真能燒到“家徒四壁”的地步,並且殃及鄰居。
隊領導張一平很快過來看望我,給我補助了幾十尺布票。張一平原來是副隊長,馮立發被打倒以後,造反派雖然掌權,但仍需要一個管事的,就讓他出來亮相,當代理隊長。這個人有些文化,早先就對我挺客氣。我下放以後,他並未因此變得傲慢起來,仍然以禮相待,所以我對他頗有好感。
被褥中值錢的是一床絲棉被和一條毛毯。有位好心的大嫂主動登門,要為我把碎布拚起來,說還能派上用場。我覺得太麻煩了,但她執意把布拿回家去,做這件義務勞動。
打發完幾個慰問者後,我隻能呆在一隊收拾家園。所有衣物能洗則洗,不能洗的也要晾曬,否則沒法除掉裏麵的焦臭味。於是房前屋後掛滿了萬國旗,招來許多觀眾——我與一隊的職工和家屬相識,大都在那幾天,我也因此聲名鵲起。很長時間裏,人們提到我,都會在前麵加個帽子:“那個家裏失過火的老煙。”至於我寫過一本沒發表的書,則很少有人知道。
張一平並不是單到我這裏走個過場,隨後便派基建班來把窗戶修好,把炕扒了重砌,把熏黑的牆刷白。我本想簡單點,把炕麵鏟掉、抹一遍泥了事,但他們檢查過後,說裏麵的炕道遭水浸泡,已經不行了,隻能破舊立新。為此我在李來順家又擠了兩宿。炕砌好以後,需要晾一陣子再生火烤幹,但我沒興致繼續呆下去,便以此為由,“正式”搬到總場機關宿舍去住。
其實一隊沒人在乎我往總場跑。在大家眼中,我這個下放幹部本來就不屬於這裏。我的工資由總場劃轉,因此一隊不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不參加“兩結合”,不和麻包班的農工搶飯碗,故而沒有利益衝突。反過來,他們也不把我這個“勞力”當回事,有我沒我他們都幹得好好的。現在回總場鬧革命就是我的工作,並且是最重要的工作。無論捍總控製的臨管會還是紅聯控製的政治部,都和各分場打過招呼,不要阻攔我們這類人員回去——這是革命需要。
文燕倒更像一隊的人,跟這裏的領導和群眾都相處得不錯。之前要幫我拚碎布的那位大嫂,就是衝她的麵子才來的——兩人同為“喂奶班”的姐妹。我在一隊挨整不算太狠,多少也得益於文燕人緣好。上次批鬥會上,有一個“黑五類”最後被要求下跪。他還在猶豫的當兒,膝窩便挨了兩腳,當眾磕頭。這種折辱多半就和平時的矛盾有關。
我忙了幾天,把一切收拾停當,又返回總場。路上思忖:妻子是非常節儉的人,如果得知,準會傷心落淚的,還是先別告訴她吧。】
2023-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