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天頭上,小黃終於把小剛抱了出來,文燕一見十分歡喜。他身量很長,躺在床上比滿月的嬰兒小不了多少,兼有一隻大腦袋——這是害得文燕差點喪命的罪魁“禍首”。他的皮膚白淨,因難產而造成的紫紺已經完全消失。眼睛又大又黑,黑得看不出裏麵的瞳孔,有如兩隻水汪汪的玻璃球。同屋的產婦見了,說他長得像洋娃娃一樣漂亮,讓我也不得不誇一誇她那個又黑又瘦的孩子。
然而漂亮不能當飯吃。大概是難產受了刺激,又未及時哺乳,文燕沒有什麽奶。把乳頭湊到小剛嘴邊,他吸了幾下覺得累,就不吸了。我原以為女人生完孩子就會有奶,沒想到這事也不成,趕緊跑去百貨商店,卻隻見奶瓶,並無奶粉。情急之下,回到小洋房,用麵粉熬了一小鍋漿糊——這是某次蹲點時聽一位大嫂講的育兒經驗。營養夠不夠姑且不論,至少先對付個飽。這麽大的一個孩子,哪能光靠糖水過活?
我把漿糊端到產房,倒進奶瓶裏。文燕接過去喂小剛,他喝了小半瓶就不喝了。小黃說這飯量就算正常,不能一次喂太多,會把孩子撐壞。我覺得他能知道饑飽,應該沒大毛病,隻是先前的抽風過於驚心動魄,讓我一時難以釋懷。然而從早上呆到下午,小剛一直沒再抽過,除了睡就是吃,跟旁邊的小黑孩無甚分別。於是我和文燕商量了一下,決定出院——既然不呆保溫箱了,那還不如搬回去,吃住都方便。
過了兩天,政治部一個協理員來到小洋房,說要調查此次難產的情況。我感到驚訝——這麽一件“小事”,竟會驚動上級單位,而我隻是一個“待處理人員”。通過與他的交談,我才知道,場醫院的兩派鬥爭很激烈,多數派現在利用此事做文章,攻擊婦產科領導不負責任,造成重大醫療事故。他們刷出大字報,說主任鍾元萍借口兒子生病需要照顧,三天不來上班。其實真要得了急病,恰恰應該送場醫院救治。她這樣做,完全是為了逃避群眾批判,屬於擅離職守。她跑了以後,副主任劉素芹負責工作,卻派了一個剛從醫士學校畢業的年輕大夫張琪管接生。張琪沒有任何經驗,在產婦出現難產的危急關頭,沒有果斷采用“會陰切開術”,而隻是袖手旁觀,導致胎兒窒息長達40分鍾。其實當時產門已經撐得很薄,用剪刀在會陰處點一下都能裂開,胎兒就可以出來了——這是尋常小手術,張琪竟不掌握,還去管接生,豈非草菅人命?大字報刷完,多數派代表又到總場部遞狀子,要求打倒場醫院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小爬蟲”,故而政治部不得不介入。
我聽了以後,感到很氣憤。之前隻以為自己運氣不好,哪裏想到實屬人禍!但孩子不是我生的,我當時又不在現場,沒有發言權,隻能聽妻子的。文燕倒顯得挺謹慎,說是不是重大事故,由組織上判定,她隻能陳述事實。那天確實生得很困難,小張醫生不是什麽都沒做,給她打了催產針,但就是生不下來。要打第二針時,她怕痛,沒讓打,小張則未采取其他措施。如此歇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孩子才最後生下來——估計就是這樣給耽誤了。
協理員走後,文燕對我講,她不能編派小張醫生,這件事自己也有責任。或許第二針打了,孩子就能出來了,畢竟最後也沒切開會陰。其實就差那麽一點點——當時孩子已經露頭,自己卻沒勁了。要是知道不能再等,拚死也得把他生出來。那會兒,的確有個進修學員告訴她:“你不能等了!”人家生過孩子,有經驗,可惜她沒聽。現在已經這樣了,把幾個大夫抓起來也不解決問題,反而會陷入醫院的派性鬥爭,何苦呢?
我一想也是。自己在總場部已經樹敵甚多,哪能到醫院再開一個場子?認倒黴吧。所幸回來以後,小剛未再歇斯底裏地抽風,所以文燕沒有我那樣的恐怖經曆,隻是看到他的脖子有些向右歪,能大概推知當時的情景。小剛長得很快,簡直一天一個樣,不出一月,就白白胖胖地可以拿來印在奶粉罐上了——奶粉我回來就搞到了,往後再也沒斷過。百貨商店缺貨,我就從石清鎮上買。總之先天不足,不能再後天失調了。
至於我想要留在總場部的美好願望,則毫無懸念地破滅了。聊以自慰的是,作為農場文革開始後第一批被精簡的機關幹部,我並沒有戴上政治帽子,故而用點精神勝利法,尚可做到“甘之若素”。與中國其他地方的官僚機構一樣,總場部有一種自我擴張的本性,所以每隔三五年就要搞一次精簡,下放一批幹部,否則青衛山早就人滿為患了。“能上能下”是農場當幹部的基本要求,隻不過我知道這次下去,不會再有上來的希望了——我連勞資關係都要從總場部轉出,相當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好在我可以自己選“婆家”,自然就到一分場一隊落戶。文燕在那裏搞了一間房,之前我沒怎麽看得上,現在真要成為自己的家了。
調令雖已拿到,但並未標明行期,我揣摸組織上還是講人道主義的,讓文燕在小洋房坐完月子再走,畢竟時已入冬。當地老鄉很講究坐月子,門縫、窗戶都糊得嚴嚴實實,不能透進一點風,讓產婦提前出屋簡直不可想象。孰料隻過了半個月,管事的就要我們搬家。此人並非別個,乃是當年果園隊的指導員孟有光(317章)。他和我極有緣分,在速中就相識。等我前腳來到總場計劃科,他後腳便調往行政科。上次給我鑰匙的是他,這次趕我走的也是他。
在果園隊時孟有光對我滿麵春風,如今又換回我在速中落難時見過的那張撲克臉。的確,若論變臉之堅決徹底,印象中無人能出其右,讓我當時都有點神經錯亂,真懷疑自己曾經認識他。他限我三天為期,必須搬出小洋房;臨走還敲敲灶台,特意交待:“不準拆走爐板!下家要用!”搞得我不怒反笑,不知他存的是一種什麽心態。我發跡時既非顯貴,倒黴時亦非賤民,何至於變臉若此?】
20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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