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麥收,8月下旬我返回總場部。一進辦公樓便遇上陳科長,讓我到行政科去領鑰匙。原來8棟小洋房已經裝修完畢,可以入住了。簡直是開玩笑,居然還能享受到這塊餡餅!一時間,我恍惚覺得前一陣的大字報戰是在做夢,機關文革壓根就沒搞過。也許一切都會回到從前,我又能在青衛山呆下去了?抑或場裏暫時還顧不上處理我們這類人員,讓我揀了一回便宜?不管怎樣,這實在是雪中送炭,我當即去一隊把妻子接了過來。
小洋房造的很漂亮,外麵青磚,裏麵白牆。地板原來準備用水磨石,挨批以後改為水泥砌就,也是光溜溜的非常平整。後邊的小院裏栽種著花木果樹,長成了肯定又香又甜。867農場搞“幹部特殊化”確實到了相當的水平,住在小洋房裏,有一種回到剝削階級陣營的感覺,讓我懷疑行政科那幫人是否動機純良。尤其目前的環境裏,每次進房門我都感到如芒在背,似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所幸同住的另一家是食堂炊事員,成份沒有任何問題,多少令我心安——唉,反正也住不長久,要緊的是把孩子生下來,以後主動騰房都行。
機關人員回來後,機關文革卻沒有恢複生氣,大部分時間我們隻是在各自科室裏組織學習。每天仍有幾張大字報貼出來,但都是“中心小組”授意的,內容大而化之,沒有一張針對當權派。在我們割麥子期間,石書記已經鞏固了官辦文革的陣地。他火線提拔了十幾名在運動中“表現良好”的幹部;又以“沈陽團”的轉業軍人為骨幹,組建了一支“赤衛隊”,日夜守護總場機關。外來串聯人員在橋頭就被攔下,動機可疑者上不了青衛山,隻能在山腳的臨時接待站裏呆著。王震當年選擇此地作總場部頗有軍事眼光,青衛河是一條天然的護城河,讓石書記省卻了許多麻煩。
固若金湯以後,石書記把農場中學的葛芹等人弄過來,在廣場搞了一次大批判。我沒想到小葛是如此厲害的一名女性,敢在台上跟一群機關幹部公開辯論,並且思路清晰,口齒伶俐。後來對方仗著人多勢眾,不停打斷她的發言,用口號淹沒她的聲音,這才使大批判“勝利”收場。
為了進一步顯示領導威望,石書記又攜帶夫人,在幾十名親信隨從的陪同下,乘坐大小車輛,前往四分場的石清河。一個多月前,毛主席以73歲高齡在武漢暢遊了長江,成為轟動全國乃至世界的一件大事。此後各地紛紛響應,利用自身條件舉行類似活動。石清河在四分場境內變得相當寬闊,像一條真正的河。石書記帶領大小幹部,在這裏暢遊了一個小時,充分體會了偉大領袖的革命豪情。回來後,辦公樓的大會議室裏舉辦了此次活動的圖片展覽,石書記挺著與他級別相稱的將軍肚,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河水裏揮臂遊動,給人一種大局在握的感覺。的確,直至年底,農場文革都在黨委控製之下,這就是後來被造反派蔑稱為“石記官辦文革”時期。
我在小洋房呆到9月中旬,又要去支援秋收了。這是一個尷尬時節,因為文燕的預產期還有二十來天,與秋收重合到一起。搞好了我回來能夠趕上她生,搞不好就趕不上了。而預產期又不太準,早兩周晚兩周都算正常,所以很難拿捏何時請假。我在勞動隊裏,通常一次請假不能超過三天,還得分場領導同意才行。老婆生孩子是大事,我估計人家最多可以給我一周假,但這也未必能踩到點上。要是我回來呆了一周,老婆仍然按兵不動,別人該說我是有意逃避勞動了。我已經從陳科長處得到消息:秋收完後,場裏就要處置“問題人員”了,勞動表現好的仍然有望留下,所以這是最後的機會。
我和文燕商量了幾番,她都主張我不要請假——“你又不是大夫,呆在旁邊有什麽用,還能替我生不成?”我回想了大姐生孩子的情景,男人確乎沒有什麽用:我隻在出租車裏享受了一回現代文明,而車雖是姐夫叫來的,但除此之外,他也基本上無所事事。大姐完全憑借一人之力,完成了新生命的誕生,其過程像上帝創世一樣簡單而神秘——“事就這樣成了。”
文燕呆在小洋房裏,肯定用不著出租車——場醫院就在山下,走十幾分鍾便到。要是屆時走不動道,同住的老耿會從食堂蹬一輛三輪送她過去。場醫院條件相當不錯,擁有兩名業務過硬的婦產科大夫,已經給農場接生過上百個嬰兒,經驗豐富……
想來想去,我實在想不出一個理由說服文燕,隻能老老實實地跟著勞動隊搞秋收。這次下去幹活,我非常賣力,接近於修躍進水庫的勁頭,揮舞鐮刀時甚至帶有幾分誇張,隻為得到領導注意。與大湫窪那會兒相比,我的體力和勞動技能都有所下降,但在機關幹部裏仍然屬於佼佼者,每天都能超額完成任務,拿到一麵小紅旗。吳朝奉曾經根據各分場的土質情況,研究出“東農4號”大豆的合理種植密度,並搞出“三不翻”、“四交替”等一套耕作、輪作製度,屬於很有水平的農業技術員。但他幹活遠不如我利索,經常完不成定額。他是個深度近視,有一次眼鏡掉了,害得我在地裏幫他找了20分鍾,差點沒拿到小紅旗。不過我這樣助人為樂,相信領導也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了。】
2023-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