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跟著副場長吳立人到866農場出差,當晚入住招待所。因為是鄰場關係,服務員特意給我們找了一個好房間。被褥都是新的,但吳副場長有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能力,把被子打開來檢查,結果發現不少虱子,跟白粗布的顏色差不多。我抖開自己的被子,也是如此,一時頗覺惡心。我提出更換被子,吳說:“算了吧,人家給這個高級房間,本來有照顧的意思,你一找,會鬧得不愉快的,咱們還是自己動手來消滅吧。”於是雙雙坐在床上,邊捉邊掐,搞了兩個鍾頭才算完。這項休閑活動我在生產隊時經常幹,調入總場部後便金盆洗手,沒想到又跑這裏來再作馮婦。
吳立人是大學生,比我大不了幾歲,也出身地主家庭。不過他似乎得到了上帝保佑,56年來北大荒,現已當上場級領導。他能說會道,被下邊戲稱為“吳大吹”,其實工作能力不差。我和小袁的事他也有耳聞,就趁捉虱子的工夫向我打聽詳情。我如實相告。他聽罷大咧咧地說:“年齡大幾歲怕什麽?隻要女方不在乎就行,老袁不該幹涉。我以後碰到他,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成全你倆的好事。”我想吳立人是分管醫院的副場長,跟袁大夫應該有交情,這個忙興許真能幫上,就向他預作道謝。吳拍著胸脯說:“客氣什麽?這點事老袁會給我麵子的。回去我就找他,你等著瞧好吧!”
回去等了兩周,吳副場長並未傳來捷報。其間我見過他兩三次,都是工作問題,他也不往那件事上扯。我感到袁大夫沒給他麵子,否則以他的“大吹”性格,若是馬到成功,自己哪能憋得住?但我是個知趣的人,他既不提,我便不問。
這時文工隊的編劇張明權來宿舍我找,請我幫他看劇本——文工隊過幾天就要去佳木斯排練匯演了。張明權也是總場部的文化人,跟我氣味相投,常過來聊天。這回他看我情緒不高,猜出是因為小袁的事,便毛遂自薦,去當說客。他跟袁大夫沾點親,所以早就認識。如今在一個農場工作,袁大夫更是把他當自家人,幾乎每周都叫他過去吃飯。我一聽,感覺他比吳副場長靠譜,便又感謝一番。
沒過兩天,張明權就來了,卻告訴我“親事不成了”。他到袁家去,和袁大夫作了長時間交談。袁大夫心如鐵石,說我在政治上犯過錯誤,女兒跟著我不踏實——似乎這才是拒絕我的真正原因。我聽了以後,既絕望又屈辱,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張明權沒想到我會崩潰掉,自感內疚,便留下來勸慰我。李秘書剛因為小董的事受處分,下放修配廠勞動,張明權就呆在他的床上,開導了我大半宿。
張明權比我大四五歲,看著老成持重,其實也有傷心事。他當年參軍後,部隊駐紮四川山區。附近有一位民辦女教師,會唱山歌。張明權喜歡文學和音樂,就向她采風,慢慢產生了感情。盡管他倆相差十幾歲,可這姑娘有心機,知道隻有依靠張才可能離開窮山溝,所以將他緊抓不放,不惜以身相許。部隊進城前夕,他倆結婚,她成了隨軍家屬。
張明權一心一意培養她,幫她複習文化課,連孩子都沒敢要。她確實也有天分, 55年考上西南音樂專科學校,次年在全國民歌匯演中得了一等獎,還灌了唱片。在這期間,她的指導老師一直對她窮追不舍,使她逐漸產生異心。“反右”當中,在情人的唆使下,她寫了份書麵材料,揭發丈夫的右派言論,並趁機提出離婚要求。張明權最後沒有戴帽,估計跟我一樣,也定了個“中右”,發配北大荒。離婚的事則一直拖著,他知道覆水難收,卻不肯簽字,就想讓這位薄幸妻子難受難受。但那晚他對我說:“這件事我想通了,成全他們吧!”後來有一次,他還專門為我放過那張唱片。
張明權拿自己的經曆告誡我:“跟女人打交道很不容易,你碰的釘子跟我相比,簡直小巫見大巫。小袁是位可愛的姑娘,但你跟她生活在一起真能幸福嗎?我不敢說。得不到的東西不一定就好。”
我沒法馬上產生這種酸葡萄心理,但張明權的愛情悲劇確實給了我某種安慰。先前我痛惜一位鍾情於我的姑娘永遠離去,自覺在人生的道路上將會十分孤單。現在我逐漸接受現實,覺得天也未必真能塌下來。袁大夫在政治上鄙視我,如同王父一樣激起了我的反感、甚至憤怒。這種情緒在很大程度上衝消了我的自怨自艾——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犯不著腆著臉入袁家的門!
一周以後,我決定和小袁再見一麵,為這段曆時半年多的羅曼史畫上句號。約會時間定為晚上8點,地點在張明權宿舍。那天我一去,張明權就拉著室友離開了。過了一會,小袁準時來到。情人離散,心情沒法不鬱悶。她無力維護自己的愛情,覺得對不起我,不住地抱歉。這反倒讓我心疼,勸慰道:“這件事你沒有責任,也不能怪你父親。你是好姑娘,又很年輕,會找到理想配偶的。雖然我倆的關係就此結束,但我會珍惜這份感情的。”我們互相退還了過去的書信和照片,以及那一斤毛線——她媽已經織了一隻袖子,現在隻得拆了。
臨別分手,我叫她先走。她走到門口卻又返身,蜻蜓點水地親了我一下,然後迅速跑開,隻留下一滴眼淚在我的臉上。】
202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