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我背包裏的熏雞和罐頭，本來是給王露婷帶著上路的，那天因在林中呆得太久，就改作野餐。我精心挑選的上衣，則反鋪在地上，成了兩人的屁股墊。我們緊挨在一起，背靠一棵巨大的紅鬆，享受著美味佳肴。如果庸人不自擾，世界馬上變得無比美好，但我們又能跳出窠臼多久？我不斷提醒自己，在最後這點時間裏，切莫兒女共沾巾，故而隻談論一些輕鬆話題，包括釣到了一隻水鑽子。她笑著聽我講故事，如同我那幾個小侄女，眼裏透出一股天真爛漫來，讓我覺得就算她將來變成了老太婆，幹癟的軀體裏仍會藏著一個小精靈。
聽完故事後，她看著不遠處的一叢榛蘑，平靜地說：“我回去就要結婚了。”
我楞了一下，馬上意識到這一刻終於來臨，便道：“好啊，恭喜你了！”
她扭臉瞧我，半嗔半笑：“你也不問問我要嫁給誰？這還像我的前任未婚夫嗎？”
我不動聲色，啜了一口蜜桃水：“隻要你自己喜歡就行。不過這話聽起來，好像我該認識他似的。是——謝老師？”
她撇了一下嘴：“恭喜你答對了。總算還把我的事當回事。”
我說：“那我也恭喜他了，能娶到你可不容易！”
她終於捕捉到了我的忌妒，哼了一聲：“我知道你那點小肚雞腸，你在上海就一直琢磨這個吧？不過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沒錯，謝老師是個君子！他從一開始就喜歡我，但當輔導員時並沒有挑明，到了大二才向我表白。我告訴他，我已經訂婚，而且很愛我的未婚夫。他說：‘那就讓我們保持純潔的友誼吧。我願意做你最好的朋友。’從此再也不提這檔事。其實我也就是頭一年和他接觸多一些，後來都沒怎麽見過麵，直到我動腦筋要把你調出來為止。
“我知道會欠下一個天大的人情，但我還是去找了他，因為再沒人能幫這個忙。他二話不說，馬上就答應下來——你知道，他已經是校團委書記，很有發展前途。我這個事可能給他帶來無妄之災，但他沒有推托，親自去找高大夫辦。後來是你不願意住院，叫高大夫白等一場。謝老師向我了解情況，聽出來你對他有懷疑，便自作主張到旅館和你談，但你到底不同意。他把結果告訴了我，我知道越描越黑，倒也沒怪他多此一舉。
“這件事完全基於信任。我信任謝老師，知道他是一個重義之人。你不信任他，但應該信任我。你最後沒再回上海見麵，我雖然感到失望，卻不感到吃驚。自始至終，就我看得最清楚。我知道你和謝老師都在想什麽，但我沒法讓你信任我。我越努力，你就越生疑，所以解不開這個疙瘩。姐夫說得不錯，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但是沒有信任，事情仍然辦不成。”
我歎了一口氣：“我當然信任你，但我不能完全相信你的判斷力。謝老師和高大夫終究比你成熟得多，並且兩人的關係神神秘秘，也讓我感到不踏實。”
她說：“你就是太多疑了，才搞得畏首畏尾。謝老師對我是個什麽感情，我心裏再明白不過。這種事我不需要你的推理，我隻需要女人的直覺。他沒有一絲要害我的意思。他對我說過：‘當愛不被接受時，唯願所愛的人一生幸福。’這不是漂亮話，而是他的真心話。我兩年沒跟他打交道，一來就要他辦這種事，可以說我利用了他對我的感情。他是君子，我是小人，但我是因為愛你才會去當小人。我愛的是你，而不是他！到現在也是這樣，到多久也是這樣！你懂不懂？！”
她的神情透出一股森然之氣，仿佛妖精就要現形。我有些不寒而栗，開始後悔跑到這種鬼地方來。
她頓了頓，接著說：“至於高大夫的事，謝老師最近才告訴我，這是他家的一個大傷疤，輕易揭不得。你別看高大夫現在長這樣，年輕時也是一個英俊小生，並且聰明有才，是他父親最中意的學生。他母親有個妹妹叫呂英，有一次到家裏來玩，碰到高大夫，一下便看上了。謝師母從中作合，兩人談起了戀愛。呂英長得很漂亮，但有小姐脾氣，愛鬧別扭。高大夫年輕氣盛，半年就受不了，隻能分手。分手不久，高大夫便和自己師妹結了婚。呂英鬧別扭主要就是因為這個師妹，盡管高大夫先前否認所有指控，但是現在已然坐實。兩人大喜之日，呂英服毒自殺。”
我聽得毛骨悚然，腸胃開始翻騰，不由得懷疑剛才喝的蜜桃水有問題。王露婷是醫生，搞點什麽藥還不容易？她這次見我的目的是什麽，我一直不清楚，隻覺得她忽而平靜如水，忽而張狂如風，大違舊日性情，或者現在才是本相顯露？
“謝師母恨透了高大夫，在妹妹出殯那天動手打了他，高大夫從此再也不敢上門。這事是解放前發生的，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曉。高大夫後來到外地去工作，過了十來年才重回上海，但內心一直非常愧疚，特地找到謝老師，對他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實實欠你家一條人命。現在恩師已經不在，我又不能去見師母，隻能給你一句話：將來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就來找我。’他是個很仗義的人，怎麽會加害於你？我雖然先前不知情，但從兩人的交談也能看出，高大夫是極力要報答謝老師。我沒你那麽多心眼，我的邏輯很簡單：謝老師不會害我，高大夫不會害謝老師，而你是我的人，他們自然不會害你。說白了，這是江湖義氣，我從小看的戲裏就有，你讀了那麽多書，怎麽卻不明白？
“你這個人樣樣都好，就是太容易認命，不能在關鍵的時候拚一把。我就不然，隻要有一線機會也要去爭取，要不我現在還是個紡織女工。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不能再糟蹋我的命，否則對不起老天。確實，那次活過來以後，我對這個世界的很多看法都發生了改變。我知道沒有什麽永恒的東西，一切都可能在瞬間消失。我隻能盯住大目標往前走，路上能抓住的抓住，抓不住的隻好放棄。”
我知道自己屬於被棄之列，悻悻說道：“你的大目標不就是當個名醫嗎？”
她有點惱怒地看著我：“你還是不懂我！我既然學醫，當然要當個好醫生，有什麽錯？但這不是關鍵問題。關鍵是我不能再過那種憋屈的生活！我在紡織廠憋屈了四年，剛參加完高考，又差點在病床上給憋屈死。去南京看病的路上，我覺得自己快不行了，開始在心裏求神：保佑我能活著收到錄取通知書，讓我不至於白忙活一場，就在人世間走完這一遭。等我真的活過來，並且如願以償進了大學，我就對天發誓：我絕不會辜負神給我的第二條命，絕不會活得像上條命那樣憋屈。我不願跟你到北大荒，並不是害怕送掉我這條命。為了你我可以去死，但我不能再過那種憋屈的生活！你不要怪我心性太強。當初我覺得跟著你到天涯海角都沒問題，然而現在不同了。我不再是一個為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的人。”
她這番話說得直白而徹底，竟而讓我有些感動。的確，我憑什麽讓她到北大荒來，和我過一種她不願意過的生活？就為了愛情嗎？倘真如此，那麽這種愛情包含了太多痛苦，我寧可不要。愛一個女人，總希望她快樂，她不快樂我也不會快樂。我很滿意一年前做了正確的選擇，於是誠懇地說：
“感謝你把心裏話都告訴了我，其實從一開始就該這樣。我並非一個自私的人，知道愛情的最後一種表達方式就是成全對方，所以我才會主動提出分手。這不是出於你父親的逼迫，而是我思前想後的最終決定。我並不信神，但我會順天應運。時也、運也、命也，不是單憑人力可以改變的，所以我也不會太難為自己。我被發配到這裏來，在很大程度上是命中注定，不能強求你來順應我的命運。兩人相交，全在緣分，緣分盡了，便不必勉強，這是基本道理，我不會不懂的。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時光並沒有多少，但那是非常美好的時光，我會永遠銘記在心，也祝你一生幸福！”
她聽到這裏，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撲到我懷裏痛哭，口中不住喃喃：“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我抱著即將永別的愛人，也不禁淚如雨下。多情自古傷別離，我雖是有備而來，仍然抵擋不住這最後的悲慟。】
2021-9-26
這篇幾天前已讀過，再來看老煙有更新沒，看到葉子也喜歡讀。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