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嘴的生活是非常艱難的,母親用盡了所有氣力,挑起養家糊口的重擔,但從“二少娘”過渡到勞苦農民,這個蛻變還是太劇烈了。剛搬來不久,大院裏就開始鬧瘧疾,除了伯母以外,家家都得上了。伯母比她們晚到幾天,躲過了爆發期,因而幸免。但母親不會再求伯母幫忙,打著擺子也要硬撐著下廚房。
父親被鎮壓以後,兩家人就形同陌路。在伯母看來,若非受此牽連,本來她還不至於被趕出鎮子。伯父隻是一個教書先生,雖然在鄉間有土地,但基本上不管不問,租子都是找人代收。不幸攤上了這麽個短命兄弟,他在涪陵的教職也岌岌可危,故而伯母並不敢嫌棄楊家大院的破屋。哪天丈夫真要掃地出門,還就隻能到這裏來。伯母住在西廂房的一個角落,有時會去涪陵看一下兒女,但是兒女從不過來。伯父那會兒有工資,所以她的境況還可以。但是三年以後伯父患肺結核去世,她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她最後的結局如何,文燕並不知曉,也從未覺得有必要打聽。
伯母離開文家大院時,竹舅婆沒有來,而是回老家了。其實竹舅婆在老家已無至親,估計是伯母不願她再跟著自己,才把她打發走的。竹舅婆那時快七十了,一雙小腳不知怎樣走到300裏外的家鄉。
楊家大院的衛生條件極差,幾乎人人都有蛔蟲。驅蟲要吃鷓鴣菜,卻沒錢買。文燕有次在床上痛得快要昏死過去,母親想到一個偏方,用花椒拌上鹽給她吃,就好受多了,過兩天拉出一堆白花花的蛔蟲來,把她嚇得直哆嗦。母親自己也犯蛔蟲,通常隻是忍著,因為花椒也要錢。有一次痛得實在直不起腰來,害怕蛔蟲鑽進膽裏,才抓了一把花椒嚼碎咽下去,結果引起劇烈嘔吐,最後居然吐出一條蛔蟲來。
母親的兄長是家鄉有名的中醫,她從小跟著學了一些醫術,懂得不少偏方。文燕出生以後很瘦弱,三天兩頭生病。有一次連發十天高燒,人都處於昏迷狀態。父親已經去冥店為她物色棺材了,母親卻記起一個偏方:把黃牛屎放到盆裏加水攪拌,沉澱後的水服用,可去火退燒。母親於是找醫生谘詢,醫生苦笑著說:“我也沒什麽辦法了,你就試試吧,總不會再糟到哪裏去。”沒想到糞水服下之後,文燕當晚就睜開了眼睛。她從床上坐起來四處打量,屋裏很黑,隻看到前方有一個忽明忽暗的小紅點,那是母親的煙燈。這成為文燕的最早記憶。
母親是個慈悲的人,經常救濟窮人,因此名聲很好。她在土改中遭的罪不算太大,也與此有關。涪陵鬥地主是出名的狠,不少人受盡酷刑,致殘致死。母親被吊時腳尖並沒有完全離地,而且隔一會兒就放下來,否則那樣反吊很容易把肩關節擰斷,所以她還是受了照顧。後來抄家她能屢次逃脫,也是有人暗中送信。
母親的善事有時做得比較過分,連父親都有怨言。有次她從街上領來一個患浮腫病的叫花子,讓他住在後屋閣樓上,除了每天煎藥,還給他燉肘子吃。這樣吃了一個月,叫花子才紅光滿麵地離開。母親救人時,並不思考父親提出的哲學問題,諸如:“天下的叫花子那麽多,你救得過來嗎?”“你救過來以後,他接著去當叫花子,不還是要餓死,你能管他一輩子嗎?”母親隻要見了覺得可憐,就去救助,並不把積德行善掛在嘴上,也不怎麽談因果報應。她有次對父親說:“我們的錢足夠多了,救一個窮人也破費不了什麽,但在他就是一條命啊!”
母親回到鄉間,到了“減租退押”時,覺得不能再靠收租過活,就開始自己種田。佃戶見到覺得新鮮,紛紛說:“二少娘擔糞了!二少娘擔糞了!”她聽到笑笑,並不覺得難為情,似乎種田是她的本分。到後來掃地出門,不得不和男人一樣從土圪墶裏刨食,她也沒什麽怨言。似乎她當初救濟窮人時,已經意識到有朝一日會成為他們的同伴,現在隻不過正式入夥罷了。
文燕那時已經能夠體會到母親的辛苦,每天出去找野食,她都會背個簍子打草,回來曬幹後,一綹一綹地擰成麻花,再首尾相接綁成圈,這樣燒起來火苗能夠在中間。她還會到桐樹上砍枯枝,那是最好的硬柴。桐樹光溜溜,很不好爬,卻難不倒她。她就像隻猴子,沒有上不了的高。鄰居有個男孩叫吳園益,比她小一歲,到哪兒都跟著她。不過他不打柴草,背上的簍子裏裝著三歲的妹妹,須臾不離身。
有次吳園益報告她一個重要消息:一塊紅苕地剛剛收完,裏麵還有些漏網分子,幾個小孩已經過去扒拉了。她趕緊回家,拿了把大鋤頭就跑到地裏,結果沒刨兩下,便刨到自己的腳上,白森森地切下一大塊皮肉來。出師未捷身先殘,隻得一瘸一拐地回去。那時天冷,流血不多。母親隻是給她簡單包紮一下,也沒上藥,過幾天就好了。不過從那以後,她就惦記上了紅苕,有時實在找不到吃的,便從地裏刨兩個來,一個給吳園益。偷竊還是讓她覺得可恥,所以隻帶著吳園益作案。
到了楊家嘴兩年,文燕已經忘記自己祖上也曾闊過,完全無心讀書。早晨出門去上學,往往下了石壩就把書包塞到背簍裏,然後跟同樣的一群野孩子作戶外暢遊,結果她連讀了四個八冊。那時不說讀幾年級,而說讀幾冊,一年級就是一二冊,四年級就是七八冊。母親終日操勞,沒有過問她的學習,等得知她讀了四個八冊,不由得流下眼淚:“你這樣下去怎麽辦呢?女孩子不讀書,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土改後,母親分得了兩根檁子。文芳因受父親牽連,在涪陵呆不下去,於是母親賣掉一根檁子,讓她到重慶去上學。現在文燕留了兩級,母親隻得再賣掉一根檁子,供她繼續讀小學。那時學費雖免,但課本和作業本還是要花錢的。
母親的眼淚喚起了文燕的羞恥心,從此她不再逃課,開始好好學習。吳園益也改邪歸正,長大後成了一名學者。
202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