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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300) 入棺

(2021-11-12 16:18:15) 下一個

爺爺是1946年10月去世的,時值64歲,民間俗稱翻八卦,是比較難過的關口。他在涪陵仁濟醫院住了一個月,眼看不行,趕緊往家送,路上打了救命針(強心針),終於撐進大院才咽氣。爺爺死的時候文燕隻有5歲,對他的印象非常少,隻記得他領著她去長江邊看過石頭魚(白鶴梁),還帶她吃過牛肉——之前她從沒吃過牛肉,所以他應該是喜歡她的,至少這點比父親強。照理說爺爺死了她應該難受,不過好像也沒有。她隻是穿了身“孝亢亢”,和母親的幹女兒一起跪在神龕前,為爺爺守靈。

孝亢亢是隻有親人才能穿的孝服,包括白色的孝衣、孝帽和黃色的麻坎肩。孝帽由長條白布順折後,縫合一個短邊製成,尖頂戴在頭上,餘者像辮子一樣拖在身後。照規矩,靈前24小時不能斷人,所以親屬按輩分大小輪流值班。到了她倆可不好辦了,因為不光要哭出聲來,還要說話。哭可以裝,甚至擠兩滴眼淚都行,可是怎麽說呢?聽別人嗚哩哇啦一大通,卻不知道都說些什麽。她倆在靈前哼哼唧唧,半天也憋不出詞兒來。文芳和伯母家的兩個女兒在門口偷看到了,忍不住哈哈大笑,把她倆臊得拔腿就跑。

母親的幹女兒原是在涪陵雇的保姆,這孩子沒幹多久就得了天花,母親把她安置在閣樓上,請醫生為她治病,並且親自服侍照料她,整個成了她的保姆。她病好以後便回家了,沒過一周她嫂子又把她領來。母親正在後屋抽鴉片,那裏光線很暗。她一進門就撲通跪下來,直給母親磕頭,要母親收她做幹女兒。因為有這層關係,所以她被視為自家人,有資格與文燕一起為爺爺守靈。

讓文燕難受不起來的原因,主要還是喪事搞得花樣太多、且充滿娛樂性。周圍幾個寺廟的和尚道士都請來了,輪流做法事,吹吹打打,各顯神通。整個大院熱鬧非凡,也不知從哪兒湧來這麽多客人,在大門口的廳房按年齡和身份領了尺寸不一的白布,往頭上一纏,排著隊來吊孝。吊完孝就吃飯,也不知擺了多少桌流水席,好像悲痛都化成了食欲。主人家則要節製點,隻能吃齋,然而裹麵炸的“酥肉”卻不算葷,所以還是讓文燕開心不已。

倪峰寺的和尚們也來了。說是“和尚”,其實都是女的。當地沒有“尼姑”的稱呼,領頭的叫和尚祖祖,第二位叫和尚保保,後麵還跟著二十多個女和尚。最小的那個跟文燕一樣大,曾經由和尚保保領著,去過她在涪陵的家。小和尚見到大衣櫃上的鏡子,新奇無比,一會兒躲到鏡子旁邊去,一會兒又猛然跳出,想看裏麵的光頭小姑娘有沒有自己跑得快,把文燕逗得樂不可支。這樣的孩子大都是窮苦出身,家裏實在養不起才送到寺廟裏的。

解放後,倪峰寺的和尚們都被要求還俗。和尚祖祖不幹,就被批鬥,說倪峰寺有不少地,她是大地主。和尚祖祖想早點到佛祖那裏去報到,便拿刀抹了脖子,可是位置沒有找準,昏過去又救了回來,白流一地的血,還把聲帶給割破了,成了啞巴。和尚保保是文嵐的幹媽,她沒有寧死不屈,而是還俗嫁了人。

在給爺爺辦喪事那會兒,倪峰寺的和尚們還是挺有信仰的。她們在堂屋門口貼了十八層地獄的連環畫,進行普法教育,讓文燕感到既恐怖,又神秘,好像在看一部驚悚片。不過真正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的,還是爺爺入棺時的情景。爺爺去世以後,一直躺在自己臥室的壽床上。壽床並非他平日裏睡的床,而是由幾個銀櫃現拚的。大衣櫃下麵的那截矮櫃就叫銀櫃,有帶鎖的抽屜,可以放貴重物品。人死了要躺在銀櫃上,大概是怕斷了財氣。

等到爺爺該起身入棺的時候,也不知從哪兒請來的兩位師傅,戴著墨鏡,一身黑衣,先把棺材抬進堂屋,再從西側小門進入爺爺的臥室,一路都用真錢鋪地。過了一刻,兩人竟然扶著爺爺從小門走出!爺爺緊閉雙眼,臉上敷著一層粉,看不出任何表情來,隨著他倆的步伐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鈔票上麵,一直走到棺材旁邊的太師椅上坐下。接著兩人打開棺材蓋,再把爺爺扶到裏麵躺下。整個過程中爺爺都很聽話,讓走就走,讓坐就坐,坐下也不會東倒西歪。他的身體應該早已僵硬,怎麽能做這些動作?兩個人也隻是在一旁攙扶,並沒有用牽線木偶那樣的機關操縱他。所以爺爺最後這場表演,直如劇院裏的小男孩吃燈泡,把文燕看得口瞪口呆。

爺爺入葬以後,事還沒完,因為他的靈魂三天內要回來。堂屋的階陽外麵搭了一個棚,內裏有個洗臉盆放在木架上,說是爺爺回來洗臉的時候,不懂事的小孩子能夠看見他。文燕被叫去看過好幾次,剛開始她還有些害怕,到後來啥也沒瞧見,都不想過去了。不過大人們倒並不灰心,因為還有一個屢試不爽的辦法可以發現他的靈魂:晚上在堂屋的地麵撒一層灰,如果次日清晨發現落有腳印,那就是爺爺的靈魂投胎轉世了。具體投胎成什麽動物,則要根據腳印形狀來判斷,雞爪即為一隻雞,狗爪即為一隻狗,總之攤上什麽是什麽,絕無種族歧視。

第二天清晨,果然在堂屋地麵上發現了一排腳印,人類的腳印!大家全都歡欣鼓舞:“爺爺不僅投胎成功,而且又成了人!”接著便準備到附近各處去打聽,如有剛出生的嬰兒,一準就是爺爺的轉世靈童。一直在外忙活的父親這時進來,聽了片刻,便對眾人說:“別胡扯了,這是我的腳印!我昨晚從堂屋經過,進到老太爺的房間裏取東西。”說罷在旁邊踩了個一模一樣的腳印。眾人聽罷,有的忍不住笑,有的恍然大悟:“可不唄!我剛才還納悶,怎麽剛轉世就這麽大的腳!”

為免爺爺的靈魂在大院裏四處遊蕩,有必要將它超渡出去。於是請來一位在這方麵有專長的道士,用了兩三百條長凳,先一隔一地擺成一溜,再往間隔處架上一溜,如此上下交錯搭出一條雙層長龍,從爺爺的臥室經由堂屋,穿過花園和廳房,直通到大門口。長龍上麵覆壓著白布,在風中鼓動不停,好像爺爺的靈魂在裏麵潛行。道士念了許多咒語,寫了許多符紙,終於等到白龍安靜下來,便喊大功告成。然後命令兩個徒弟把白布收起,裝入兩個麻袋之中。長凳大多數是從鎮上各家借來的,乃由各家取回,剩下的則是自家的。這裏的法事做完,道士揣上酬金,兩個徒弟在旁邊扛著麻袋,一同返回道觀。他們要在那裏把白布燒掉,再念一篇祭詞,為爺爺向上天作最後的禱告。

廳房備有幾叵籮的糯米點心,捏成小動物模樣,上屜蒸熟後冷卻,變得像年糕一樣梆梆硬。單等道士宣布爺爺再次上路,便全部灑向等候在那裏的人們(以小孩居多),任由他們撿回去食用。到了午夜,又在小平台上放孔明燈,一共64個,全是白色的。升空以後,它們先在小鎮上方盤旋,過了好一陣才開始四散飄零,飛得很遠很遠。到這個時候,文燕才有點傷心,知道爺爺的靈魂再也不會回來了。

至此,這場盛大的喪事才算結束。連日來為此操勞的傭人、長工和佃戶,都得到一份酬勞。缺了他們,老太爺是沒法安然離開文家大院的。

2020-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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