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7月,王露婷畢業了,留在醫學院任教。她的分配去向半年前就確定了,並無懸念,所以用不著像大多數同學那樣忙著找關係尋出路。王父半身不遂也無懸念,已於年初辦理病退。女兒終成正果,衝走了部分晦氣,讓他恢複了往日精明。8月上旬,他史無前例地給我寫了一封信,提出退婚要求。理由很充分:自己身患重疾,獨女不能遠嫁北大荒,如果我年內無法調回,唯有解除婚約。他說婷婷是個重感情的人,對我很難割舍,但她畢竟已經29歲,個人問題不能再拖下去,希望我顧念舊情,不要耽誤她的終身。從信裏看不出他是為女兒代言,還是越俎代庖,然而字寫得相當工整,讓我不得不佩服他身殘誌堅。王父是個左撇子,癱瘓以後才開始練習右手寫字,不過一年半時間,已達到小學五年級水平。
王露婷已經一個月沒有來信,想必正忙於畢業前的各種活動,與同學合影留念、寫臨別贈言等等,心思一時還放不到我身上。現在王父已下最後通牒,我不能再等了,必須盡快回複。不過他倒也沒有對我“斬立決”,還留著一個“年內調回”的活口。我肯定要去努力一下,哪怕死馬當活馬醫。也許這正是他的用意,讓我拿著這封信找領導求情——當然求不下來也別指望他開恩。
回到農場以後,除了幾次工作上的往來,我跟陳洪謙沒有什麽接觸。“姐夫”把我說成他的哥們,真是言過其詞。陳洪謙對我而言,稱得上朋友,但並非知心朋友,因為我看不透他,不知他在關鍵時刻會不會用“組織原則”這把尺量我。另外,他對我的底細知道得太清楚,也使我在和他打交道時常懷戒懼之心。“中右分子”這塊牌子是他在速中給我掛上的,江蘇軍區來人給我“平反”時,他那邊毫無動靜。有一次我都想當麵告訴他,我不再是“中右分子”,想想卻又忍住了。
如今半年已過去,我都懷疑所謂“平反”純粹是一場烏龍——沒有農場領導在場,沒有速中領導作證,隻有一名陌生軍人向我宣布軍區的政策,也不知能有多大效力。再說他連我的處分都沒找見,這個“反”如何平也?別人尚有材料可燒,我連個火祭儀式都沒法舉行。摸摸自個腦袋,“中右分子”的帽子依然如影隨行,組織上既未高看我一眼,我自己也還是覺得矮人三分。並且最近幾個月,上邊又有消息傳來,說右派帽子不能隨便摘,摘錯的還要戴回去。一時間,那些正式摘帽的人都惶惶不可終日,我這個“莫須有”的中右更不敢揚言“莫須無”了。心中有鬼,我見到陳洪謙也生出幾分不自然來,生怕他代表組織再給我來一回蓋棺定論。
現在,為了給這段行將就木的姻緣做最後一次人工呼吸,我隻好硬著頭皮去找他。那天收工回來,天色尚早,我很快把飯吃完,簡單洗漱一下,換了一身幹淨衣服。臨出門時才發現兩手空空,不是求人辦事的路數,想起去冬葉林楓送我一包大棗,一直沒舍得吃,於是從箱子裏翻出,卻發現耗子已經捷足先登,把大棗全變成了棗核。沒奈何,隻得犧牲掉我本月的滋補品——15個雞蛋。
陳洪謙所在的三隊離我有20分鍾的路程,走到那兒時太陽已經快到地平線,家家戶戶都炊煙嫋嫋——除了他家。我敲敲門,沒有動靜,仔細再看,這門是虛掩的。我猶豫了一下,輕輕推開房門,卻見他那位“瘋妻”呆坐在炕上,肮髒的被子蓋著下身。我想起早年遇到過的兩個女瘋子,全是這副坐相,也不知算個什麽運氣。
比起她們來,江玉書臉上還顯得幹淨些,雖然也是披頭散發的。她似乎還認識我,向我指指自己的肚子。我不明白其意,難道是餓了?卻見土炕角落放著一張小桌子,上麵是碗稀罕的大米飯,旁邊還有兩盤肉菜。在供應匱乏年代,這稱得上是“鍾鳴鼎食”了,但瘋妻並不感興趣,任由幾隻綠頭蒼蠅在那裏巡弋。
挨牆放著屎尿盆,未加蓋,使屋裏充溢著茅廁的氣味。一隻鬧鍾掛得很高,接近天棚板,估計是出自老陳的精心布置:怕老婆砸,讓她夠不著。牆上還貼著幾張醒目的毛主席語錄,是他用毛筆寫的,內容多與戰勝困難有關: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在戰略上要藐視敵人,在戰術上要重視敵人。
一麵學習,一麵生產,克服困難,敵人喪膽。
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隻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戰鬥下去。
不知老陳寫這些,是用於自勉,還是與瘋妻共勉。我從未見過如此奇景,不覺訝異。直到幾年後“文革”開始,我才省悟到:陳洪謙實乃開風氣之先者。
我想把飯端給小江,可她連連擺手,並不說話。我心裏發怵,怕她發瘋,就匆匆出來。到屋外作深呼吸,可麵對的又是晾衣繩上尿跡斑斑的被褥。這時陳洪謙終於在遠處土路上出現,他手裏提著鐮刀,走路一瘸一拐地,渾身上下都是泥土,看不出一點“副站長”的模樣。我差不多有半年沒見過他了,這老兄怎會變得如此潦倒?手中拎著的雞蛋,一下子變得若有若無了。】
202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