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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83) 老鐵兵

(2021-07-23 20:16:59) 下一個

〖由於長時間在寒冷中行軍,餘抱一的靜脈曲張犯了,小腿腫痛不已。有鑒於此,洪烙不準他跟大家睡馬棚,而給他在二隊聯係了一個住處。房東名叫高永發,是位老鐵兵,五四農場的第一代開發者。到了晚上7點,洪烙幫餘抱一提著行李,找到生產隊西頭的一座土坯房。遠遠可見主人站在門口迎接,用手電為他們照亮最後三十米的路,中間有一個大水坑。

這是北大荒的典型住房。推門即為灶間兼貯物室,地方不大,但利用率很高。地上、房架上都是東西,足夠全家足不出戶地吃用三五天,就算來場大煙泡也不會挨餓受凍。從灶間穿過去,往左掀開一道門簾,就進了臥室。裏麵的空間逼仄,一米六以上就沒法直立,但主人個頭沒這麽高,行動無礙,隻是提醒來客要小心,別磕著腦袋。房屋低矮固然是因為條件艱苦,需要節省建築材料,同時也是為了堅固、保暖。不過室內仍然拾掇得幹淨利落,四壁用白漿土粉刷一新,天棚頂上糊著平整的光連紙。唯一的窗戶開在南牆中間,窗格不鑲玻璃,而貼著一層柔韌的綿紙。現在已經開春,綿紙足夠了。要是隆冬極冷時節,外邊還得加氈墊草簾,那就不見天日了。

緊貼南牆砌著一麵大炕,占據了室內四分之三的麵積。這不光是睡覺的地方,也是起居活動場所,不能搞得太縮手縮腳。餘抱一歪著脖子目測了一下,感覺能比普通雙人床大出一半來。主人請客人脫鞋上炕,餘抱一的脊背終於可以挺直了,一下子覺得血脈流通,心情舒暢。在炕上生活,隻需要跪、坐、躺三種姿式,相當於小腿可以截了不用,所以就算大漢也頂不到光連紙上,屋子確實沒必要造得太高。

土炕燒得十分暖和,餘抱一很快就感到非常舒服的溫熱了。他愜意地掃視了一下兩旁。炕東邊是一麵火牆,炕西頭擺著主要家具——兩隻大箱子,上麵是疊放整齊的被褥。箱子沒有上漆,但是刨得光滑平整,木紋看著非常漂亮。聽主人後來介紹,這是黃菠羅,完達山上好的木材。箱子前邊有一道繩索,從梁上垂下來,底下吊著一隻籃子。餘抱一好奇地張望了一下,發現裏麵睡著一個胖墩墩的女嬰。在窗戶和炕西角的煙囪之間,掛著一麵鏡框,貼滿照片,當中一張最引人注目:主人身穿印有“鷹廈”字樣的背心,驕傲地坐在一台大型推土機的駕駛座上,機頭掛著一朵大紅花。

高永發雖是“老”鐵兵,其實不過30多歲,身材壯實,黝黑粗糙的臉上散落幾顆麻點。他長著一對細眯眼,讓人覺得總在笑。他的妻子吳英也是同樣熱情,令餘抱一感到賓至如歸。

老高是個健談的人,很快就和來客熟絡起來。他抓起一拃長的旱煙管,壓上一鍋子生煙葉,就著火叭噠叭噠地抽幾口,打開話匣:

“我到北大荒來,是在兩年前的5月間。那回剛修完鷹廈鐵路,師長接到王震將軍的指示,馬上率先遣隊開赴北大荒。我在機械連當推土機手,評上了全師標兵。師長說:推土機手將來就是拖拉機大隊的主力,這次踏查北大荒也得派出個代表。團長都沒征求我的意見,就把我寫進了名單,他知道我一定會樂得直蹦高。

“火車一連跑了六七天,才抵達密山。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坐上馬車,晚巴晌終於趕到南橫嶺。師長叫參謀打開地圖,確定了方位,對團長說:‘老沈,你們往後就在前麵那片高地上安營紮寨了。’團長高興地說:‘好哇,這裏的荒地可真叫甩袖無邊啊!’師長笑道:‘你勁頭這麽大,後半輩子就跟著我搞農墾吧。咱們國家人多,耕地按人頭一分,少得可憐,也就北大荒還有大片未開墾的處女地。這裏又是祖國的東北大門,邊境線長達900公裏,搞屯墾戍邊,擔子可不輕哦。我們是先頭部隊,一定要把陣地建立起來,為大部隊的到來做好準備。’說到這裏,他大聲問隨行的20多人:‘你們有沒有這個決心?’大夥兒齊齊吼道:‘有!’老師長笑了:‘我們一起拍張照吧,留個紀念。’”

高永發磕去煙灰,用煙鍋輕叩鏡框左下角的一張合影:“就是它。”

這時吳英端著笸籮進來,給每人抓了一把新炒的窩瓜籽:“都是自己種的,不稀罕,可你們住城裏的不一定有這樣的口福。瞧,顆顆都是胖鼓鼓的,吃到嘴裏又香又脆。”

老高接過話茬:“不光是種窩瓜,這裏的黑土層有1公尺厚,肥力足,種啥長啥。聽農技員說,黑龍江這樣的荒地有1億畝,全在三江平原上。多少年來就這樣閑撂著,盡長荒草,真叫人心疼啊!1956年鐵道師進點後,做了一冬的準備。一開春,我開著斯大林80,帶上五鏵犁去開墾第一塊荒地。統計員已經插上4麵小紅旗作為地界記號,那塊地足有1500畝。我踩大油門,5個犁鏟像利爪一樣紮進土裏,把老荒地翻了個底朝天,叫太陽一照,跟烏金似的閃閃發光。我高興的心都快蹦出來啦!”

掛著的搖籃晃動一下,孩子的哭聲打斷了高永發的話。吳英麻利上炕,半跪著湊到近前,提起小腿,抽出濕尿布,下炕扔到灶間去。回來後抱起愛女,在紅紅的胖腮上重重地親了一下,說:“傻丫頭,哭啥?你沒見咱家來了貴客?”

孩子果然不哭了,睜著大眼驚奇地看著生人。

“這是洪叔叔,這是餘叔叔。”

吳英報一個名字,就托著孩子的小手點一下。這麽大的嬰兒竟通人意,炭精似的眼珠子跟著直轉悠。餘抱一愛得不行,把她從媽媽的懷裏抱過來。可孩子認生,馬上癟起小嘴要哭。餘抱一慌了神,趕緊完璧歸趙。吳英笑著對女兒說了句“沒出息”,便摟在懷裏喂起奶來。

洪烙問道:“小吳,你是怎麽到北大荒來的?”

“這下你問到點子上了,”老高雙眼眯成兩道縫,裏麵閃著詭譎的光,“現在就讓吳英同誌擺一擺剛來時怎麽鬧情緒、哭鼻子的光榮曆史吧!”  

“就你會耍貧嘴,”吳英嗔道,“你鬧的笑話還少嗎,剛才為啥不敢擺呢?”

“等你來揭發唄。”高永發往炕桌沿上一靠,又按一鍋煙。

吳英便道:“現在想起來,真讓人發笑。那回老高一到這裏,就三天兩頭往我家捎信,催我趕緊過來,把郵遞員的腿都快跑斷啦。信上總說這裏怎麽怎麽好,簡直把北大荒吹上了天。我給他催得沒了主意,一入冬就動了身。火車連汽車,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好容易才趕到這裏。下車一看,哪有什麽‘青磚大瓦房’?一個生產隊統共才兩間茅草屋,其他盡是些馬架子,跟牲口棚沒兩樣。我在貴州長大,哪見過這麽冷的天,衣服又帶得少,越想越氣,就坐在行李包上哭開啦。老高知道吹牛捅了婁子,一個勁地賠不是,我不理他,死活都要回老家去。這下驚動了機耕隊的指導員。那可真是個好心人哪,自己搬到集體宿舍,讓我住他家,要他家屬陪著我談心解悶。她說自己剛到的時候,比這條件還要差,一挺也就過來了。過不多久,大夥兒搞了幾次義務勞動,總算把這間房子搶蓋起來。到了春節,我倆就結了婚。”

老高接過去說:“精彩的還在後頭呢。就在辦喜事的那天,又出事啦。晚上,機耕隊同誌來了不少。房子太小,隻好進來一批,送出一批,都是抓把瓜子,吃幾塊糖,鬧騰一會兒就走了。最後我把指導員、隊長和咱包車組的夥伴們留下,喝幾杯酒,意思意思。幾位大嫂幫小吳在廚房張羅飯菜,手忙腳亂。

“我稀裏糊塗地把裝白酒的軍用水壺隨手撂在爐板上,可是忘了照應。過了一陣,隻聽嘭的一聲,再一看,水壺成了火焰噴射器,轉眼就把頂棚的光連紙燒著了。那天的風又大……”

“啊呀,死丫頭,一聲不吭,又尿開了!”小吳喊道。

“這回來水也沒用了,火苗已經竄上房頂,沒得救!”

這兩口子一唱一和,把洪烙和餘抱一逗得開懷大笑。

“就在這屋子裏?”餘抱一問。  

“可不咋的,”高永發用煙管指指房粱一端,“瞧見沒有?黑糊糊的,就是那回燒焦的。得虧風大,一下就把著火的草頂刮跑了,沒把棚架燒毀。那天晚上,指導員又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來,給我們當洞房。”

……

不知不覺快到10點了,洪烙起身告辭回馬棚。他走以後,小吳麻利地為餘抱一鋪好被褥,又給他打水洗臉洗腳。高永發趁小吳去灶間忙碌的空當,對他說:

“小餘,你住我家,就跟住自己家一樣,別客氣。我的房子小,就這一鋪炕,你們南方人可能不大習慣,東北老鄉是不忌諱的,你隻管睡你的。”

沒想到小吳又從灶間端來一碗剛出鍋的水餃,非讓餘抱一吃掉不可。

“中午沒下完,還剩這麽幾個,你剛好吃了睡個安穩覺。”

熄燈時已近11點,老高一家很快進入了夢鄉,餘抱一卻睡意全無。他伸展四肢,舒坦地平躺著。土炕的溫熱透過被褥,像一大團暖雲包裹著他的身體,帶著他升騰、飄浮。外邊又起風了,北大荒的春風特別強勁,刮得窗戶紙吱吱作響,更讓人感到這間屋子的溫暖舒適。行軍路上的冰雪和泥濘,腿肚子的隱隱作痛,棉衣上的點點泥花,雪穀、死嬰、小墳頭……這一切發生在昨天的事,轉眼成了遙遠的過去,而眼前實實在在的幸福卻來得如此突然!

房主人沒有晚間刷牙的習慣,所以餘抱一也免去了睡前的必修課,現在口腔裏還殘留著野韭菜和雞蛋餡的香味。下排左側的臼齒間嵌進一根菜莖,他試圖用舌尖把它剔出來,但作了多次努力仍未奏效。這根菜莖相當柔韌,百折不撓,不過他也不著急。它呆在牙縫中並未造成多大不適,舌頭還在轉動隻是因為自己尚無睡意。餘抱一反複體味著眼前的安逸:

“哦,北大荒不光有冰天雪地,也有溫馨。老高兩口子都滿足於他們的現實,雖然艱苦些,可是仍然能享受到生活的甘甜,今後我能做到像他們那樣嗎?”

耳邊傳來了老高的鼾聲。餘抱一本來討厭這種動靜,可是現在並不反感。它音量不大,悠長舒緩,有一種催眠的韻味。他的頭挨著炕角的方煙囪,它也在向外散發溫熱。煙囪和土坯牆之間的縫隙裏藏著一隻蛐蛐,時斷時續地發出唧唧鳴叫,好像在為自己躲過嚴冬的厄運而歌唱。這兩種聲音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裏組成奇妙的合奏曲,聽著聽著,他有了幾分睡意,可是舌頭還在不停地動……終於使勁一彈,把菜莖剔了出去。這時,疲勞的舌尖才完全鬆弛下來,靜臥在牙床上,牙縫間輕微的擠脹感也最後消失了。現在身體的每根神經都已放鬆,他沉入了夢鄉。〗

196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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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是的。文革是一道分水嶺,中國傳統的親情、友情、同情,都被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摧毀了。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那個年代裏,大陸老百姓大多數都像高永發“老”鐵兵和他妻子那樣心底善良,人心敦厚。。寧願自己餓肚子,也要省一口給上門乞討的人。。
WG中,中國五千年文明文化,中國人為人之本的仁義禮智信 忠孝廉恥勇被踐踏一地。大部分老百姓為了活命自保,造謠誹謗,落井下石,以致十年裏,人心變壞,似乎人與人之間隻剩下利益和利用關係。所以說WG最恐怖之處就是把人性中最陰暗,惡毒釋放出來了,遺毒幾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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