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等多久,第二天這個題就破了。那天是周日,我和婷婷相約去小玉家。幾年不見,這位大媒人又胖了一圈,顯出幾分富態相來,但與張國剛的浮腫病有著本質區別。她的丈夫殷文賓則長得又幹又瘦,右手食指和中指熏得焦黃,一望可知是個大煙鬼。我本想尊其為“殷處長”,卻被婷婷帶著叫了“姐夫”。姐夫慧眼識英雄,當即從桌上拿起半包“紅雙喜”來,遞給我一支,我也趕緊掏出自己的“大生產”敬上。姐夫愉快地接過去,讚道:“這煙可好啊,主席都誇過,有革命幹勁!”
小玉對我的到來做了充分準備,中午飯擺了滿滿一大桌,紅燒肉、白斬雞、五香熏魚、清燉獅子頭……,多為橫菜,顯然不怕我是饕餮之徒。我稱讚她廚藝高超,一個人能承辦滿漢全席了。她打開一瓶葡萄酒,謙遜地說:“哪裏,哪裏,都是家常菜。你們北大荒人把熊掌當豬蹄吃,我們上海人怎麽比得了!你帶來的猴頭,我見都沒見過的。還就你姐夫識貨,說是好東西。”
姐夫笑道:“那可是山珍,你研究研究怎麽做吧!”
小玉白了他一眼:“你就會動嘴皮,從來不下廚房,都是我一個人弄。”
姐夫說:“哎,我哪有你那個本事?能者多勞嘛!我隻管保證供應,做好本職工作就行了。這也算革命分工,小煙你說是不是?”說罷向我擠擠眼睛。
小玉斟完一圈酒,帶頭舉杯:“來,讓我們歡迎最可愛的人——墾荒戰士煙雨蒙!”
姐夫說:“咳咳,這‘最可愛的人’怎麽讓你說了呢?該婷婷說才對呀!”
小玉滿不在乎:“婷婷臉皮薄,還是我替她說了吧。你瞧,這不臉都紅了?”
婷婷禁不住嗔道:“小玉姐!” 我在一旁也覺得臉上有些發燒。
姐夫哈哈大笑:“我瞧著你們小兩口就有趣。趕緊把事辦了吧,省得再這樣抹不開。來來來,碰杯!祝革命事業興旺發達,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話題漸漸從海闊天空落回地麵。小玉往我的碗裏舀了一隻丸子,關心地問道:“小煙,婷婷明年就要畢業了,你怎麽打算呢?”
我想了想說:“我那邊的條件還有些艱苦,不過已經比一年前強多了。良種站畢竟是老單位,基礎要比新場好。我現在做青年幹事,經常去總場部,結識了不少人。宣傳科長和農業科長對我都挺賞識,我明年調到總場部坐機關是有可能的——當然也要看機會了。總的說來,我在農場已經站穩了腳跟,我相信自己能夠一步步實現這個目標的。到了總場部,日子就好過多了,那基本上是城鎮生活。婷婷畢業去我們農場,肯定大受歡迎,準能進總場醫院。我往總場調動也多了一條理由。就算一時還過不去,那也沒什麽,良種站離總場部很近,哪邊分房都可以。再者說——”
小玉打斷我的話:“小煙,你有沒有想過調到上海來?”
我一時愣住,不禁說道:“調到上海來,這怎麽可能?”
小玉笑笑:“事在人為嘛!你那裏再好,還能好過上海嗎?婷婷在醫學院表現優秀,畢業後留校很容易,要不就進大醫院,反正肯定能留在上海。你要是努把力,爭取調過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我不解地問:“這讓我怎麽努力?我努力進總場部倒還有點眉目,努力進上海——門也沒有啊!”
姐夫坐在我對麵,拿著筷子在空中點點:“其實是有辦法的,關鍵看你幹不幹?”
我說:“那有什麽不幹的!要是能回來,我為嘛在農場呆著?我又不是陳洪謙,覺悟沒那麽高。”
“好吧,我給你指條道。”姐夫放下筷子,欠身抄起旁邊煙灰缸上燃著的半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來一片雲霧,然後對我說:“我有個同學,他弟弟跟你一樣也去了北大荒,可前一陣子調回來了。他從醫院弄來一份肝硬化的證明,然後在原單位找關係活動了一下,就大功告成了。”
“裝病啊!”我有點吃驚地說,“這種事抓住要受嚴厲處分的,弄不好會送到勞改農場去。我在那邊聽過好幾起,都是不成功的。”
姐夫往後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個精致的煙圈:“爆出來的,肯定是不成功的,其實很多人都靠這條道暗渡陳倉了。成功不是撞大運,天時、地利、人和哪樣也不能少。你現在條件齊備,我可以給你點撥一下。”
我不由得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首先是天時,”姐夫開始闡述,“你去北大荒那年,小玉就讓我想辦法把你留下來,但我說時機不行。‘十萬官兵開發北大荒’,正在風頭浪尖上,有的去、沒的回,所以隻能讓你受幾年委屈——你是個有才的人,擱在那裏浪費了。我這是實話實說,並非因為親戚關係。現在形勢已經不同。農場吃不飽飯,壓力太大,開始往外放人了——雖然是偷偷摸摸的,但口子已經打開。這個時候要果斷行事,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等農場緩過勁來,又要大幹快上了,你也就沒法走了。”
姐夫見我已經放下筷子,就遞給我一支紅雙喜,自己用煙蒂又續上一支,接著說:
“其次是地利。你要調動,這邊得有人接應才行。工作的事你倒不用發愁——隻要到了上海灘,就算進了我的地界,給你找個單位不算什麽。你愛耍筆杆,過兩年我給你活動到報社也沒問題。關鍵你得先弄到醫院診斷證明,這事比較麻煩。好在婷婷是學醫的,別人沒有的資源咱家有。你來前我們已經合計過了,她有個老師能幫這個忙,給你搞一份肺結核的證明出來,這樣你就有理由提出調動了。”
我覺得這事有些匪夷所思,正想插嘴,姐夫把手擺了一下:
“聽我說完,第三是人和。今天沒吃這頓飯之前,上麵的想法還隻是一個想法,算不得計劃,因為你那邊要有貴人相助才行。但是剛才聽你介紹了一下農場的情況,我覺得貴人有了,就是你說的那位陳洪謙。他跟你算是患難之交了,沒有這個情份,也不會把你調到他那裏去。你做青年幹事,也隻是跟他聊天時提了一句,他就幫你解決了。這就叫哥們,未求先應。你對他也夠哥們,隔三差五會去他家坐坐,問寒問暖。他那個門也隻有你能夠進,瘋老婆見誰都打,就還認得你。這交情可不一般哪!他是個領導,你送他點禮物他稀罕嗎?他需要有人聽他訴苦,幫他排解苦悶。這種掏心窩的話他在單位還能找第二個人說?得知根知底的哥們才行啊!你倆有多少年交情了?八年了是吧?這還不夠意思?你直接跟他挑明了講,我看都沒問題。他已經害了自己的老婆,問心有愧。現在不幫你這個忙,非逼著婷婷跑到北大荒去,再出個什麽三長兩短,他會更加過不去的。當初送婷婷到南京急救,不就是他聯係的嗎?——對吧,難怪我聽這名字耳熟,陳洪謙是婷婷的大恩人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說他能眼睜睜地看著婷婷往火坑裏跳,把這七級浮屠給拆了嗎?所以他一定能夠幫到你。何況你手裏有醫院證明,他也不用編瞎話,順水推舟就把你給推過來了。你離開農場,還能去哪?肯定要來上海找未婚妻啊!墾荒軍人病退,地方還能拒收?更別說我在這裏的關係了,隻要介紹信和檔案過來,落戶口絕沒問題。你對付著休養個一年半載——本來你也該休養一下生息了,再到醫院開個病愈證明,我就把你調到我這裏來。”
姐夫說得口渴,拿起調羹喝了點三絲湯,然後總結道:“所以你這個事,天時、地利、人和樣樣俱全,一定能成。你這次回來得非常及時,咱們趁熱打鐵,明天就去醫院把證明開出來。”
“明天?!”我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才一頓飯的工夫,我就要成為肺結核患者了,這變化也太快了!
姐夫善解人意地笑起來:“你覺得有些突然是吧?其實你來之前,我們都商量過好多遍了。婷婷給她那個老師也打了招呼,隻要決定下來,隨到隨辦。這麽多人為你的事操心,不過你隻需要感謝你的未婚妻。她為了把你從北大荒弄出來,真可謂使出了渾身解數,大家都是被她的一片至誠所打動。我上禮拜還笑她‘有情能使鬼推磨’,可是說句良心話,天下還有誰能為你做這麽多!”】
202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