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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66) 軋馬路

(2021-03-26 20:46:22) 下一個

【來到女生宿舍樓,男客進去需要登記,我嫌麻煩,就在外邊等候。抽完一支煙,把這座建築物的正麵丈量了三個來回,婷婷終於從樓裏出來。她添了一件大衣,挎了一個小包,臉上收拾得光潔白嫩,跟南京東路上的上海姑娘沒有多大分別,看來她在中國這座最洋氣的城市適應得蠻不錯。而我就比較磕磣了,雖然換了包裝,仍是農工模樣,就算架著副玳瑁眼鏡,也頂多升任生產隊會計。從旅館的鏡子裏,我已經得悉本尊形象,臉像鞣革一樣黑黃堅韌,絕非一瓶雪花膏能夠改造得過來。不過我倒也沒有自慚形穢,北大荒的三年已經讓我的心變得皮實多了,我接受上帝賜予的軀殼,不管上麵落有多少塵世的印記。

我沒興趣在校園裏遛來遛去,就問婷婷周圍有無公園。她搖搖頭說:“附近全是居民區,最近的一個公園坐車要半小時。現在都5點多了,到那兒天也快黑了。還不如找個地方吃飯,坐著說說話。”我說:“行啊,但不知有什麽好去處?”她推薦了一個裏弄食堂,說味道蠻好的,周末常和同學去吃。不過到了跟前往裏一瞅,就餐環境太差,亂哄哄地人來人往,哪裏是談情說愛的地方?根據我在北京的吃飯經驗,這年頭還就得拉出一副挨宰的架勢,直奔高檔飯店。

婷婷想了想,說往東三站地,有一家老字號,名氣挺大,但她從來沒敢往裏進,也不知到底怎樣。我一聽很高興,就拉著她一路走過去。那日天氣睛朗,雖然有點小風,但是並不冷,街道清潔整齊,連枯葉都見不著幾片,為我們提供了“軋馬路”的優良環境。

我對婷婷說:“你氣色看著不錯啊,比揚州那會兒要強不少。來前我還在想,這大荒年的你還不知道有多憔悴呢!”

她笑著衝我打個拱:“托你吉言,現在供應已經好多了。上海畢竟是大城市嘛,國家要保證糧食供應。去年有一陣子確實挺緊張,班裏幾個飯量大的男生天天喊餓,女生都得把糧票勻給他們。我一直還行,有小玉姐在這兒照應著。每周我都會去她家打牙祭——姐夫在海關當處長,多少能搞到點物資。我宿舍床底下有隻箱子,裏麵鎖著些白糖、罐頭和餅幹,沒人的時候我就拿出來墊巴墊巴,雖然不能當頓兒,總也能夠補一補。中醫說我這病虧了氣血,後麵的調養得跟上。你去年寄給我的一百塊錢,我也沒怎麽花,主要還是能夠搞到吃的。對了,剛才臨出門時,小玉姐給我打電話,她知道你這兩天要來,叫咱倆明天到她家吃飯去。”

我一聽“小玉”二字,就頭皮發麻,但想想也沒法躲過這個大媒人,隻好應承道:“行啊,這年頭最幸福的事莫過於蹭飯了。我在農場也得想法蹭吃蹭喝,要不然挺不過去。”

婷婷停下腳步,用手摸摸我的臉,有些心疼地說:“雨蒙,你比我想象的要瘦多了!在農場怎麽會吃不飽呢?搞得跟勞改犯似的。”

我不禁苦笑:“是啊。我也想找王震問問,我們打了那麽多糧食,都跑到哪兒去了?唐詩裏說‘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這種事怎麽會發生在新中國?農場雖然沒死人,可也有一大堆浮腫病。隊裏好些從農村來的,說家鄉已經餓死不少人。我想這是肯定的!我們這些人守著大糧倉還得餓肚皮,全國多少地方恐怕連一粒糧都找不著了。簡直太可怕了!抗戰那麽困難,我也沒挨過這樣的餓,有時真覺得掙紮在死亡線上。去北大荒,我本以為是一項偉大的事業,可現在怎麽沒感覺了呢?我們如此辛苦地勞動,一顆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終於換來了金黃的大豆和小麥,在打穀場上脫了粒,足足能鋪半米厚。農場是實實在在打著了糧啊!怎麽還會有那麽多人挨餓?這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呢?!”

我一口氣說出這麽多“反動言論”來,連自己都覺得吃驚。反右以後我處處小心謹慎,已經形成一套自我審查機製,危險念頭剛從腦中一閃現,馬上就會被清除掉,卻沒想到在戀人麵前仍會這樣肆無忌憚。看著婷婷驚惶的樣子,我意識到有些失態,馬上寬慰道:“你別緊張,我也就發泄一下罷了,對別人我是不會說這些的。但我有時確實挺苦悶,覺得自己像裹在一股泥石流裏,不論怎樣掙紮,最後都是粉身碎骨……唉,說這些幹嘛?情況也沒那麽糟……我這樣一個人,在廣闊天地未必大有作為,但要安身立命總還是可以的。農場過兩年境況應該會好起來,畢竟有人有設備,還有那麽肥沃的黑土地,沒道理餓肚皮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發這樣一通牢騷。本來是準備給婷婷吃一顆定心丸的,沒成想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幾年“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居然沒能打掉我心中的那個魔鬼,反而被它逮著個空子鑽了出來,大放厥詞,現在想要往回收都費勁。

婷婷看著我,歎了一口氣:“雨蒙,你還是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你信裏不提,我也能猜到幾分,但沒想到你過得這麽艱難!”

我有些難為情地笑起來:“你別擔心,其實大多數時候還過得去。北大荒有野蠻的一麵,也有美麗的一麵……並且它還很誠實,我們努力勞動,它就會給我們豐厚的回報。我越來越覺得它像我的家園了……眼前的艱苦是暫時的,我們在那裏一定會有美好的未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為北大荒辯護。它好像跟我有某種血脈關係似的,無論自己有多麽恨它,我也不願在別人麵前把它說得一無是處。我有些悲哀地發現:當我千方百計想要擺脫北大荒的時候,我卻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北大荒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婷婷沒有回應,隻是把我的胳膊挽得更緊一些。我能夠感受到她對我的心疼。當年相識的時候,我在她眼中是一個英姿勃發的軍官,如同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充滿著朝氣和活力。恐懼、悲傷、怨恨——這些黑暗的子民,與我通通無緣。我像個天使一樣,把未來世界的福音傳遞給她,讓她鼓起生活的勇氣。我甚至像個神一樣,把她從死亡線上拯救回來,讓她如願以償地進入了大學殿堂。然後,我就像亞當一樣,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到大荒之地叩石墾壤,用身上的血汗換取裹腹之食。我不知道上帝為何這樣顛倒我倆的命運,難道隻是為了滿足我想要逃避平凡生活的願望?現在倘能做一介小市民,我真要謝天謝地了,豈敢再高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然而,上帝還能讓我再許一次願嗎?】

202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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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wangmsn' 的評論 : 台灣發展的黃金期,大陸正在起勁折騰。老蔣雖然打了敗仗,但是固守有成,惠及台灣百姓。那時大陸人以為台灣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天天盼著“解放”。
gwangmsn 回複 悄悄話 我生在台灣生長在台灣的眷村,要生在大陸就慘了. 老爸是軍醫院裏的財務官,父親抗戰九年一二八上海戰役打響.就和哥哥至南京投軍,陰錯陽差的投到了軍醫院裏.在上世紀三十年代裏識字人少能打算盤的更少,我家祖輩乃微幫,有空再聊,父親被安排置在財務組裏工作.輾轉來台,老蔣整天喊反攻大陸卻也沒讓台灣人挨餓受凍,小學時村裏長有美援物質牛奶加玉米粉的早歺得排隊去領.軍人待過除本薪外有米麵粉黃豆食油旳配給.我家把米以外的配給都換了速食麵了,七零年代小蔣執政我們的日子更好過了,早歺已是土司麵擦果醬偶而可煎個荷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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