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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50) 重逢

(2020-12-04 18:26:59) 下一個

【馬文辦完事離開後,我們四個遊民呆在棉帳篷裏,就更顯得不倫不類了。那幾位辦公人員迄今都沒正眼瞅過我們,也讓我們缺乏存在感。過了半小時,張國剛第一個到達忍耐極限,提議回去。兩個學員互相看看,也點點頭。我雖然想耗到開飯,但一個人繼續呆下去,那臉皮得多厚啊!算了,梁園雖好,終非久留之地,還是走吧。

到得門外,見一人正沿著緩坡上來。我覺得有些眼熟,一時又不敢確定,就停下來觀瞧。來人一步步走到近前,終於近到我能夠看清狗皮帽子下麵的那張臉,近到我能夠喊出他的名字——

“汪炳生!”

汪炳生抬頭看到我,先是一怔,霎時滿臉驚喜:“煙雨蒙!”

“你怎麽在這裏?”我們倆同時喊道,又不禁同時笑起來,跑上前去,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我激動不已!離開新場兩個月,這是我第一次遇到故人,卻實實在在已經跟他分別了一年多!

汪炳生大概看出我仍有不解之色,便說:“我已經離開右派隊了,借調到總場水利規劃小組。今天大煙泡刮完,我就趕緊過來送圖紙。”說罷指指停在不遠處的一輛小吉普,然後拉我一起重返大帳。我回頭看了一下,張國剛三人已經去得遠了。

進到帳內,我在爐邊等候。汪炳生把圖紙交給其中一名工作人員,後者馬上打開,鋪在辦公桌上,另三人也湊了上來。汪炳生就把最新的挖掘路線指給他們看,並告訴他們各段標注的深度和寬度。這將是我們未來一個月的工作量。從他們之間的熟識程度可以看出,汪炳生已經來過不止一次。

他花了七八分鍾交待完畢,轉過身來找我,那四人接著研究任務分配。我倆搬了一條長凳,坐在爐子的另一側。帳篷外的柴油發電機嗡嗡作響,為我們的談話添加了一層保護傘。大概是憋得太久,汪炳生幾乎不需我發問,就把情由和盤托出。我能感覺到他對我已無任何戒心——我倆現在都屬於右派陣營,這是組織上建立的政治信任。再者說,他先前處處謹小慎微,結果又怎樣呢?正應了一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到右派隊呆了一年,明顯放得開了,頗有點“曾經滄海”的意味。根據他的敘述,加上我事後從其他渠道了解到的信息,基本上可以把事情經過還原出來。

汪炳生從右派隊放出,差不多就在我離開新場的時候。這是石濤在底下運作的結果。去年汪炳生被抓,石濤極為惱怒。他與三分場的關培基素來不睦,汪炳生被牽連進“血書案”,石濤事先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公安當著他的麵抓人,令他顏麵大失,甚至弄出“重用右派分子”的嫌疑來,直接威脅到他在農場的政治前途。這種搞法就連薑書記也頗為不滿。農場是準軍事單位,一向搞獨立王國,隻有自己找公安支持配合,哪有公安不請自來?隻是因為血書事件捅到了部領導,甚至可能驚動了中央,上邊才直接按反革命案件處理,由公安機關直接介入。但案子查到後來,上邊也明白了,屬於“罪無可逭,情有可原”,何況已經逼瘋一個,就沒再往死裏整,交由農場內部解決了。此事說到底是關培基搞出來的,卻把石濤給捎上了。石濤心性極強,豈能咽下這口惡氣?哪怕為了自己的臉麵,也要把汪炳生給弄出來。但這案子終究是部裏掛了號的,薑書記雖然偏向石濤,卻也不能讓汪炳生前腳進後腳出。經過幾次折衷,最後決定關滿一年再放,放出來的理由則是農場需要治水能手。

汪炳生在大湫窪搞出來的“蜈蚣渠”享譽867農場,他給關起來以後,新墾地的排水就成問題了,總場派兩名水利專家過來也搞不定。當然他們認為不是自己能耐不行,而是今年桃花水大大猛於去年。雖說老地塊上的汪渠仍然管用,但新地塊更加低窪,治理難度更大,就算汪在也變不出把戲來。然而不管怎麽說,新地塊有一半成了澇地,直接導致石濤放不出“衛星”來,充分證明“沒了張屠戶,就得吃帶毛豬”,所以他最後一次找薑書記要人時,非常理直氣壯,說哪怕汪炳生有罪,也應該讓他戴罪立功,怎麽能扔到右派隊裏,跟一幫沒有任何使用價值的畫家和作家混成一堆?此人是能幫著打糧食的,現在天天呆在那裏製造大便,有這樣搞事業的嗎?再者說,禍是三分場闖下來的,憑什麽拿新場的人頂包?

薑書記知道石濤有情緒,但這情緒也並非全無道理,於是找主管領導商議了一下,到10月份開始冬季水利建設時,就把汪炳生放了出來,但沒有把農場自製的右派帽子給他摘下,也沒讓他直接回新場,隻說實行“勞動察看”,以掩人耳目。好在他已經“服刑”一年,就算上邊知道,也能有個交代,政治風險不大。農場這種地方是講實用主義的,同是知識分子,待遇大有不同。但汪炳生已經變成權力較量的一部分,他的命運實難料定。我是絕沒想到他能這麽快就放出來,之前雷菲跟我說起他的情況時,我還心有戚戚,誰知這會兒就見麵了。

然而一年下來,汪炳生臉上還是留下了“改造”的印記。他瞧著比以前瘦了,少了幾分書卷氣,多了幾分粗礪感。他說右派隊定量少,吃不飽,肯定要掉肉。不過勞動強度並不比新場更大,那些大知識分子的身體多半不好,農場也不敢每年弄出幾條人命來。王震對這一拔人還是蠻在意的,他們當中不少是全國知名的“大右派”,政治人脈相當複雜,有的甚至進出過毛澤東和周恩來的窯洞。汪炳生跟這些人氣味相投,混在一處,也算長見識了。要不是沒有人身自由,他倒挺願意呆在右派隊的——言語間好像放出來還有些遺憾。

我問他下一步怎麽打算。他說先在總場借調一陣,開春後再回新場。我說我是不回去了,實在幹煩了,挪個地方換換運道。他說挺好,如果能動他也想動,他才不願被人拴在褲腰帶上,不過眼下沒什麽選擇,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二十多分鍾。汪炳生說要走了,要不司機該等急了。我就陪他一同出去,沿著雪徑走到營地邊的小吉普。他跟我使勁握了下手,說聲“保重”,就轉身上車。我瞅見車後座上放著一頂狗皮帽子,心念一動,就問能不能給我,我有個哥們沒合適帽子,凍得夠嗆。他說:“你拿去吧,這也不知是誰拉下的,我們那兒還有一整箱,都是軍需品,管夠。”於是我就把它帶給了張國剛,免除了他繼續當“白頭阿三”的戲份。】

2019-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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