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營地還有兩三裏,我們終於遇到前來接應的“窨友”。那晚直到臨睡前,都沒人覺出有什麽異常。地窨子裏的味道比廁所強不到哪兒去,不少人晚飯後寧願呆在外麵烤火,或到別處蹭暖,耗到9點鍾再回來睡覺。躺下去好半天,才有人注意到今晚的鋪位特別鬆快,緊接著又有人發現鄰鋪是空的。排長一聽不對,趕緊起來把馬燈擰亮,叫各人依次報數,終於發現少了四個。當下大急,馬上帶領七八個人,抄起帶尖的帶刃的一路趕來。
這一路的曆險,成為農校日後的談資。但是當晚回營,我們隻顧忙著把小董送到衛生站去。所謂衛生站,也不過是一個小地窨子,由衛生員吳莉蘋所擁有,但此時已經住進兩個打吊瓶的病號。小吳用去半瓶酒精,把小董的傷口裏裏外外清洗了兩遍,痛得他幾乎暈厥,之後灑了些消炎粉,裹上紗布,交給他一支拐杖,就算齊活了。鞋已經穿不進去,張國剛拿來一條不知誰貢獻的毛巾毯,把小董的右腳纏上,幾乎又弄出個“灰頭阿三”來。完後馮鐵把小董背回我們的地窨子,排長特意把他的鋪位挪到汽油桶邊,好讓他暖暖腳。這時已經有人從夥房裏給我們弄來了熱過的晚飯。
此後三天小董都出不了工,呆在地窨子裏養傷,白天小吳都會過來給他換藥。到了第四天,他卻發起燒來,燒到入夜,已經快40度,具有了“住院”的資格。小吳隻好把他收下,掛吊瓶,打退燒針。到了第二天,燒退了些,但還需口服退燒藥。小吳想把他送回來,但排長不幹,說半夜再燒起來,整隊人都甭睡了,天明還怎麽幹活?如是小董又在衛生站擠住了兩天。
再往後吳莉蘋可不幹了,說又進來一位得肺炎的,連自己都沒地方睡覺了,必須讓小董“出院”。那天收工回來,我看到小董躺在鋪位上,臉色黑黃,瘦弱不堪,不由得心裏難受。想他小小年紀,千裏迢迢從家鄉跑來受這份罪,真不知為了什麽?於是坐在旁邊陪他講會兒話。他說自己都躺了一個禮拜,也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要我給他再講個聊齋故事。說實在的,那次遇狼之後,我都有點害怕講這種故事,別又把狼給招來了。
正猶豫著,猛然聞到一股惡臭。這地窨子雖然終日臭哄哄的,但還沒有過這股臭肉味。當下覺得不妙,湊近了他的腳一聞,果然是從那裏出來的。我問他:“養了幾天傷,怎麽會這麽臭?”他說自己聞不到,每次換藥他都是躺著的,所以也看不到。我趕緊把紗布打開來,見這隻腳仍然腫得厲害,傷口裏麵還有白色的膿液。我說:“這不對,肯定有問題。我去找衛生員。”
吳莉蘋來了以後,卻怪我不該擅自打開紗布:“你們這裏有多髒,我又得給他重新消毒。那麽大的傷口,化膿是正常的,裏麵不是已經長出新肉來了嗎?你這樣什麽都不懂的人,最好別插手!”我爭辯道:“我怎麽不懂?在朝鮮那會兒我手部感染,傷口也爛得發臭,最後差點截肢。小董現在已經躺了一個禮拜,還不見好,再這樣下去我怕會出事。”吳莉蘋很惱火,說我這樣跟她搗亂,她沒法幹了,一賭氣走了。
排長林廣富聞訊趕來,勸我過去跟衛生員道個歉,說小吳連著幾天都沒好好休息了,我們也得體諒人家。這時馮鐵吃完飯回來,掀開紗布看了下小董的傷口,說:“這傷口比以前深了,是有些不太對勁。我雖然隻給牲口看病,但炎症發展到這個程度,也算比較厲害了。”林廣富是教良種培育的,在外科方麵的知識跟我大致相當,但馮鐵卻是獸醫,他的話不能不當回事。
當下林廣富帶著馮鐵去找吳莉蘋,剛開始她還有些氣急敗壞,到後來聽了馮鐵的判斷,也感到不安起來。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連夜送往總場醫院。剛好小吉普載著值夜班的領導過來,停在大帳篷外邊還沒走,於是就由馮鐵護送小董去總場。
馮鐵一走就是幾天。聽總場醫院那邊傳來的消息說,經過診斷,小董傷勢頗為嚴重,留在那裏隻能截肢,所以第二天一早就由馮鐵陪同,轉往哈爾濱的軍隊醫院治療。整個地窨子的人聽了,都非常憂心,吳莉蘋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呆在衛生站裏不敢出來。過了一個禮拜,馮鐵終於回來了,臉瘦了一圈,胡子卻長了一圈,好像臉上的肉都跑去變成了胡子。
我一見麵就問情況怎麽樣,他歎了口氣,搖搖頭說:“治了五天,所有能用的藥都用了,腳還是沒保住——連小腿都給截了。這孩子真可憐,坐在床上拽著大夫的袖子直哀求,說:‘我的腳隻不過給耙子紮了一下,咋就要截掉呢?大夫叔叔再想想辦法吧,我不想變成瘸子。我將來還要給農場幹活,還能打好多糧食出來,但我不能沒有腳啊!’說得大夫都掉眼淚,可是沒辦法。我們送來得太晚了,已經發展成敗血症,沒法再用藥物控製。”我聽完慘然至極,半晌都說不出說來。一個活潑潑的少年就這樣廢了,他還有那麽多美夢要實現呢!
小董再也沒有回來。手術做完以後,他父親就到哈爾濱把他接走了。農場給了他家一筆數目不詳的撫恤金。董學軍隻和我相處了三個月,卻給我留下永生的遺憾。我時常想,如果我再早幾天查驗他的傷口,是不是就可以讓他得到救治?上帝保住了我的胳膊,並給了我寶貴的人生經驗,使我成為最有可能拯救他的人,但是我沒能做到,沒能救得了這個小我十歲的少年。】
20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