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荒原裏有一片灌木叢，方圓二三百米，是路上最明顯的一處地標。往常走到這裏，我都會舒一口氣，因為剩下的路程已經不多了。可是今晚經過此處，不知怎地卻感到瘮得慌，仿佛這是一片野豬林。結果野豬沒碰著，黑暗中卻冒出幾隻綠熒熒的眼睛來！我在頭前探路，第一個看到，隻直覺得雞皮疙瘩“嗖”的一下，從尾巴骨直竄到後腦勺，不由得驚呼一聲：“有狼！”後麵幾人立時收住腳步，空氣中傳來緊張的喘息聲。
我這會兒單兵突進七八米，距離狼也就三十米遠，已經相當危險。當即打開手電筒照向狼群，同時一點點往後挪步。好在那三位並沒有傻呆在原地，很快趕上來跟我會合，麵對著狼一字排開。在我左邊是小董，再過去是馮鐵和張國剛。我能夠清楚地看到四隻狼站在灌木叢邊緣，像是從聊齋裏走出來的，不止麵露凶光，而且還帶有一種狡黠的神色，仿佛正在琢磨如何發起攻擊，吃掉我們四個人類。雖然狼是我從小耳熟能詳的動物，但這是我第一次見著活的狼，北大荒的狼！它們的身量相當大，頭往前探，肩胛高聳，感覺隨時都會像炮彈一樣飛過來。
四隻狼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呆了一會兒，大概覺得這不是什麽危險，開始呈扇形向我們逼近。我大急，趕緊把插在後腰上的短斧抽出來。張國剛拿著尖嘴鎬，馮鐵舉著二齒鉤，也都是短兵器。唯有董學軍手裏的鍬把最長，可惜隻能拄著，保證自己不跌倒——他要是倒了，肯定會立刻觸發群狼的攻擊。
馮鐵畢竟是獸醫，對四條腿的家夥不那麽恐懼，當下喊道：“別亂動，靠攏些！”一邊伸手在背包裏摸，摸出一個長條包袱。他把二齒鉤遞給外側的張國剛：“拿去敲鎬，鐵碰鐵，越響越好！”
“當當當……”張國剛使勁敲起來。狼一聽，鬃毛直立，轉身就跑。但最大的那隻跑出去幾步就不跑了，慢慢又兜回來。它應該是頭狼，見識比較多，膽子也比較壯。不一會兒，另外三雙狼眼也冒著綠光重新出現在黑暗中。張國剛見狼不怕，也敲不下去了，隻能勉強擺出戰鬥架勢，鉤和鎬都在空中打晃。
我的後背已被冷汗浸透，旁邊的小董也在不住發抖，搖搖欲墜。馮鐵沉聲說：“別怕，盯著狼看。把自己當成野豬，當成老虎。你要比它還凶才行，讓它看著你害怕！”這話要是放在平常，我非笑起來不可，眼下卻使我心頭一震：“是呀，我手裏有武器，幹嘛要害怕？四隻狼我幹掉一隻就夠本，幹掉兩隻就賺一隻！”在朝鮮時我經常接受這樣的戰鬥動員，雖然最後沒有跟美國兵碰麵，但確實下了必死的決心。我是軍人，知道在麵對生死關頭時，一定要勇敢。唯有勇敢，才能冷靜，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這樣想著，我的情緒很快穩定下來。部隊反複訓練過的劈殺動作早已變成肌肉記憶，隻要我不慌，狼撲過來的時候我一定知道該怎麽做。
這時候馮鐵已經把布包打開，露出一根鐵棍，和一隻尺把長的尖刀。他把鐵棍插在皮帶上，右手舉刀，左手配合著，做出幾個奇怪的動作，狼一瞧，馬上咻咻後退。馮鐵接著比劃，我側目觀看，竟好似在屠宰一條狗，開膛、割頭、卸爪、剔骨，一刀刀在空中進退，或切、或斬、或劃、或挑，落點精準，手法嫻熟狠辣。四隻狼清楚地看到他曾經幹過的勾當，渾身毛發不住抖動，嘴巴都咧了開來，低聲哼哼著，也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
突然，那隻頭狼把頭高高仰起，在空中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另外三隻也跟著叫。叫聲在大荒原上回蕩，一時間仿佛黑暗裏到處都是狼。我聽得頭皮發麻，不覺攥緊了手中的斧子，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進攻。這時馮鐵卻爆發出一聲怪異的嚎叫，聲音尖銳悠長，響徹雲霄。狼頓時不叫了，全盯著他看。他的神情變得很可怖，須發皆張，有如厲鬼。我猛然感到一股野性襲遍全身，熱血湧入胸膛，不禁張開喉嚨，也發出一聲嚎叫來。這叫聲是我自己從未聽過的，醜陋古怪，簡直不屬於人類的聲音，卻讓我戰栗，讓我激動。我似乎感到遠古先民的魂靈從地裏冒出，圍攏在我的周圍。一時間我膽氣衝天，覺得自己像揮舞著宣花板斧的巨靈神，就算上來一百隻狼也能叫我剁成肉醬！
四隻狼緊張地注視著我們倆，身體往後縮著，準備隨時拔腿就跑，可是到底沒動地方。我們一聲聲嚎叫過去，如同一股股狂風襲在它們身上。但它們漸漸適應了這種打擊，站立姿勢也一點點恢複正常。連續嚎叫非常消耗體力，我實在支持不住了，於是收了聲，準備動真格的。馮鐵也不叫了，卻從腰裏拿出那根鐵棍來，用刀在上麵使勁一擦，發出“倉”的一聲金屬鳴響，聲音淩利無比，真有破空之勢。四隻狼仿佛感到刀鋒直劈過來，再也繃不住了，立時逃竄。馮鐵不住地擦著兩件鐵器，倉——倉——倉——，一下一下發射著他的“無影刀”，我好像能看見整個大草甸上狼奔豕突……
剩下的裏程隻是拚命趕路，沒人說話，生怕一點話語聲就破了“倉倉”的魔力。馮鐵在隊尾不斷擦著他的法器，甚至都擦出旋律來了。事後他跟我們解釋，那根鐵棍其實是磨刀棒，畜牧隊經常宰殺牲口，每每都把他這個獸醫叫去操刀。刀要不停打磨，所以磨刀棒是必不可少的。他的工具很多，獨有這兩件是寶貝，因為擦出的聲音極特別，動物一就聽害怕。
有一回鄰隊請他去殺豬，誰想到跟前一看，竟是一頭三四百斤的大野豬，捆在一棵大樹底下。之前眾人已經折騰好半天，才套住這隻擅闖營地的野豬，然後把繩子一頭拴在大樹上，攆著野豬繞圈跑，待它終於跑不動時，趕緊一擁而上，用亂繩捆住。但是到了這會兒，卻沒人敢上去結果它的性命。野豬雖然乏了，若不能一下殺死，玩起命來可不得了，再把繩索掙脫，更不知誰殺誰了。最後還是決定請專業人士過來。為免馮鐵推卻，有意不告訴他殺的什麽豬。
事已至此，馮鐵也義不容辭，於是拿出他的家當來，“倉”地擦了一下。桀驁不馴的野豬一聽到，像被電擊了似地，立刻哆嗦起來。又擦了幾下，野豬簡直體若篩糠，毫無反抗意識。馮鐵瞅準機會，一刀過去，刺入它的心髒。這野豬還不如家豬能折騰，幾下就蹬腿咽氣了。馮鐵於是知道兩件寶物不光能對付牲口，也能對付野獸，從此須臾不離身，但他也沒想到那晚它們能派上這麽大用場，把狼群嚇跑，最後救了大家的性命。】
2019-12-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