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張挺住在靠西邊的一所磚瓦房裏。我四處轉悠的時候,注意到這是唯一煙囪冒煙的房子,裏麵還隱隱傳來小孩的哭鬧聲。次日我在辦公室見到校長本人,四十多歲,其貌不揚,長得又黑又瘦,若非身著幹部服,瞧著就跟普通農工沒兩樣。再過一天,得遇校長夫人,卻令我大吃一驚,原來正是密山火車站月台上見過的那位美人,她的側麵影像我已經寫入小說,沒想到還會在這裏上演一出“驚豔”。可惜我並非張生,不知此為何緣何故?農校百無一長,兩位領導卻皆有美眷,尤其校長夫人間或碰麵,成為農校師生心裏的一盞明燈。
張校長很愛夫人,跟她說話,慢聲細氣,好像在哄嬌慣的孩子,捏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我心想,別瞧不起這小小的農校,倒是臥虎藏龍之地。據農場誌記載:“十萬轉業官兵分配到867農場5396人,除了少數是戰士外,絕大部分是陸、海、空、裝甲兵部隊和軍事、文化院校的幹部、學員。有軍事指揮員,政工幹部,有後勤、醫療、科技人員。有參加過‘一二九’運動的老幹部及老紅軍,有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的幹部、戰士,還有人民英雄。”
農場誌並未記載張校長有何英雄事跡,但能娶到貂蟬一般的美人,想必本事離呂布也不遠了。他在部隊原為團級幹部,不知因何到此落草,所幸有貴人相助,已經內定調往鶴崗市委宣傳部任部長。他來農校隻是短暫過渡一下,等那邊職位一騰出就走馬上任,所以頗有點“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勁頭,大小事務都交給副校長操持,隻是開大會時露一麵,念幾句開場白,然後推說還有要事,就先走一步了。
周副校長雖然是“攝政王”,但對這份差使沒什麽興趣。他來自北京某空軍研究部門,受過高等教育,是技術骨幹。反右中因有錯誤言論,到下放農場改造,也屬於短期性質。據說原單位已經接了大項目,他肯定不久就會回去,所以妻兒都不曾過來。他平時不愛管事,一團和氣,晚上就挑燈苦讀,隻等組織一聲召喚便立刻歸隊。
這兩位領導都存著“到此一遊”的念頭,所以農校就像沒娘的孩子,遲遲不能走入正軌。我們每天都擠在辦公室裏學習文件,翻看各自帶來的教學材料,琢磨到時該講點什麽。學員則自行組織學習,無非念念報紙,談談體會,但還是在土坯牆上弄了個板報出來,瞧著比我們有聲色。這些都還好說,反正總比下地強,問題在於夥食差,填不飽肚子,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然而兩位領導都吃小灶,並不抱怨。十天以後,仍有一小半學員沒報到,大概是都聽到了傳言,不願意跑來餓肚子。眾人正在猜測領導會不會這就宣布開學算了,沒想到領導卻宣布全體開拔,去大草甸上修水利。
867農場去年跟風修水庫,雖然搞出一串“滿天星”來,但質量普遍不合格,收效甚微,今年吸取教訓,大部隊都拉到沼澤地裏挖排水渠。不管怎樣,反正冬天要找點事情幹,總不能像以前的農民那樣閑在家裏,畢竟還是“大躍進”嘛。再說沼澤地開春以後也進不去,要動手就得等上凍。農場這個決策大概是最近才做出的,因為我離開新場時,那裏正在為重返“躍進水庫”備戰呢!
農校單位小,師生總共不到五十人,因此歸三分場統一調配。三分場特地派來一名姓田的領隊,負責把我們帶到工地。這家夥滿臉橫肉,作風霸道,一大早就讓大家集合,露天訓話20分鍾,要求一切行動聽指揮。周林甩手掌櫃當慣了,此時也硬不起來,隻會站在旁邊看著,一切任人擺布。張挺更是不知躲到哪裏去了,連個麵也不露。
農校師生連鍋端,打起背包,徒步出發。那天奇冷,張國剛頭戴一頂部隊發的氈絨帽,根本扛不住,凍得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脖腔裏。他去冬是在機關度過的,缺乏野外生活經驗。我戴的貉皮帽花了30元(將近一半工資),套在頭上,暖融融地,像挨著小火爐。路過石清鎮商店時,我勸他進去買頂狗皮帽子,可他膽子小,不敢擅自離隊。其實幾分鍾就能搞定,追得上隊伍。姓田的對學員很凶,對教員倒不怎麽搭理。張國剛猶猶豫豫的,最後還是覺得自己肉厚膘多,人定勝天,於是過了這村,就再也沒有這店。
我們走到石清鎮一個曬麥場,正要拐彎時,有幾個老鄉擺弄一支土槍準備打鳥,隊列中一位學員跑過去看熱鬧,剛到跟前,隻聽“嘭”的一響,冒起一團黑煙,他應聲倒下了。我們都被這意外事故驚呆了,情不自禁地奔過去看,卻被領隊大聲嗬止住了。隊伍繼續默默前行,隻留下衛生員在現場處理。我一方麵擔憂那名學員的死活,一方麵又奇怪我們怎會如此老實聽話?真有點像一群被押送的勞改犯。仔細想想,還是單位太新,領導不管事,彼此間沒多少感情,隻能一味容忍外人欺壓,好比一群綿羊麵對一隻狼,數量再多又有什麽用?若在馬棚隊,肯定不會如此。這到底讓我懷念起以前的集體。
在渺無人跡的荒原上走了三個多小時,才抵達營地。日色暗淡,映照著一頂蒙古包似的大棉帳篷,四周環繞著一圈圈地窨子,乍看上去如同某種奇特的作戰工事。張國剛立刻兩眼放光,以為自己的苦難曆程已經結束。路上我跟他講去冬修水庫的經曆,說地窨子暖和得就像新生兒呆的保溫箱。進去後我卻意識到,張國剛肯定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因為裏麵凍得有如冰窖。
我犯了嚴重的經驗主義錯誤!同是地窨子,一個在深山,一個在草甸,這就意味著天壤之別。沼澤地上沒有樹木,沒法架木籠牆,所以地窨子不是半截入土,而是全部入土,篷頂直接扣在地麵上,室內低矮,直不起腰來,跟懲罰犯人的小號差不多。連帶的一個問題就是缺木柴。別的單位動手早,準備充分,有的是過冬燃料。可農校是臨時組建的,沒家底子,兩位領導又整日跟神仙似的,不關心群眾疾苦,隻拉來一馬車潮濕的木柴,費半天勁才點燃,煙著得比火還大,隻能放在外麵的汽油桶裏先燒著,臨睡覺前才把剩下的炭火移進地窨子裏,勉強再維持兩三個鍾頭,到後半夜肯定熄滅。即便如此,木柴也不敢多用,否則撐不過整個冬天。
在這種情況下,取暖基本隻能靠“擠”。四十多人塞進一個地窨子,窄得被褥鋪不開,臨時選出的排長林廣富一個勁喊:“大夥盡可能收縮地盤,別太自私了!”最後鬧得不可開交,排長用拳頭量,每人分得60公分寬的鋪位。張國剛身高體胖,明擺著要沾我的光,隻能將就了。由於室溫太低,我建議兩人合睡,以加厚被褥。他身上散發的熱量大,算來我得的實惠還是要多一點,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晚上到夥房打了一盆稀飯,溫吞吞地,也增加不了什麽熱量,隻會在半夜裏添麻煩。吃罷飯,空蕩蕩的荒原上無處可逛,又不願早早進入“小號”受罪,所以隻能圍著營地打轉,恓惶得如同喪家之犬。】
2019-12-17